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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系列⑧|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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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封寿炎 2016-06-04 13:55
摘要:身为女人,似乎就意味着无尽的隐忍牺牲。对于始华来说,女儿,媳妇,妻子,母亲,每一个身份,都是身上的一座大山。她一生都在完成这些身份给予的责任,唯独没有了她自己。

父亲重病已经半年。2015年年底,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的故乡去。

 

在大山深处的村庄,旧历年底仿佛永远下雨。从窗口望出去,河边小路没有一个人影。河畔一排竹林立在寒雨里,水滴从竹叶尖梢簌簌跌落。再往远处望,就是高不见顶的天堂山脉。连绵峰峦,淹没在一片灰白水雾中。

 

房间里没有生火盆。尽管紧闭门窗,丝丝冷风仍从门底缝隙钻进来,侵肌入骨。母亲把父亲扶起来,坐在床头,对他说:“二哥从上海回来看你了。你认得么?”

 

父亲的目光深深地盯着我,不停点头。他喉咙里发出声响,右手比划着,努力想说话。最终还是说不出来。

 

半年不见,父亲的模样已经大变。他比先前瘦了许多,单剩皮里面包裹一把骨头了。脸是浮肿的,目光涣散无神。我看着他雪白的头发,心里很难过。半年前他罹患中风,我在医院里照料他的时候,他还能扶着我的肩膀,在长廊里一步一挪地走路。他想着自己能康复,时常模模糊糊跟我说句俏皮话。然而现在,康复的念想破灭了。

 

房间里很冷,父亲的被褥单薄。因为常常便溺,母亲就在被褥外面包了一层胶纸。他换洗的衣裳堆放在排椅上,湿漉漉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母亲解释说,“天太冷了,柴炭都买不到。火盆生不起来,换洗衣裳就晾不干爽。”年底一场严酷的寒潮,村里九十岁的老人都说没有见过。“雪粒像盐一样,又细又白,在瓦顶铺了一层。”

 

第二天,我在集镇上置买电暖器和烘干机,使父亲的房间暖和起来。那堆潮润湿冷的衣裳,也全部烘得干爽和暖。母亲觉得解决了一件大事,很是高兴。可她的身体渐渐不行了。

 

“腿骨头又酸又痛,走路抬不起脚来。”她坐在床沿,双手扶着膝盖说。

 

母亲日夜照料父亲,十分辛苦。喂食服药、便溺擦身,天天如此。她已经七旬朝上的年纪,不能这般操劳了。父亲不能康复了,如果母亲再累倒,家里肯定更加狼狈。

 

我说添一个人手,母亲很为难。“别人请不到的,谁愿意服侍老人。自己家里姐妹,各有各的家庭,都要做工赚钱。”

 

“始华过几天就回来了。父亲这样子,我们劝她不要去广东了吧。”大姐始华嫁在本村人家。她大半辈子都在家里种田,也去集镇里的小瓷厂做工。三年前从小瓷厂退休,她就去广东深圳的亲戚家里,帮忙带看小孩。她性情好、心思细致,家又住得近。如果她愿意照料父亲,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心里盼着始华早点回来。这样想着,她大半辈子的往事,就在我记忆里渐渐清晰起来。

(一)为女

正月初二这天,始华回娘家了。她的容貌没有改变,单是白胖了些;坐在房里说话,一副拘谨的样子。她已经听说我们的商量,满口就答应了。等春节一过,她就可以天天过来照看父亲了。

 

始华答应了,这使母亲很高兴。用母亲的话说,始华“像蛆一样善”。因为嫁在本村,她仿佛从来都没有远离我们家。家里但凡有大小事务,她都很快到场。半年前父亲病倒,始华一直在医院里陪护。她跟我说:“明年六月孩子上幼儿园,我就不去广东了。那么亲的亲戚,现在也不能马上辞工。”如今想来,她那时候可能就已经考虑照料父亲的事情了。

 

始华1984年出嫁,离开我们家已经32个年头。那年我才六岁,她出嫁之前,留给我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她不声不响,天天从早到晚,坐在房门旁边的小木凳上,细细地撕竹蔑条。

 

俗话说“长姐如母”。在艰难的时世维持一个大家庭的生计,始华竭尽全力帮助父母,照顾弟妹。那时候,集镇里的供销联社收购六角斗笠,贩往外省。母亲就去外婆家学了这门手艺。回来之后,全家人就忙开了。我们家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溪,溪畔长满一丛丛白粉丹竹。父亲将竹子砍倒,削净枝叶,锯掉竹节;再将竹筒剖开,辟成半个小指宽窄的竹条。始华坐在房门旁边的小木凳上,从竹条的白肉里,细细撕出薄如白纸的蔑条来,供妹妹们编织斗笠。这是最要细心耐性的细致活,一直都是始华承担。她寸步不离那个小木凳,仿佛她生来就在那里撕蔑条的,永远都会在那里撕下去。

 

然而,她很快就不能坐在房门边撕蔑条了。1984年冬天,始华刚满20岁,由家族里一个独眼老太婆做媒,嫁给了同村一户人家。独眼老太婆对我母亲说:“那可是咱们村里头一户人家。你是知道的,家公是教师,大伯一家在省城南宁做事,二伯又是教师,两个姐姐也嫁得出息。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始华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她相亲只看了一次门口,母亲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始华出嫁了,但她的心并没有离开。1985年夏天,始华又来到我们家。她容光焕发,言语也健谈了许多。春节过后,她和丈夫远赴省城南宁,投奔在公家做事的大伯。他们想在南宁做点小生意,卖青菜、卖豆芽、卖冰棍,结果都赚不到钱。生意没有做成,但始华在南宁照了很多相片。她把相片带给我们看,说到了赶集日子,就带我和哥哥也去集镇里照相馆照。我们欢呼雀跃,高兴地跑到晒场,爬上谷堆,又滚跳下来。

 

我和哥哥平生第一张照片,承载着这段温暖的童年记忆。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始华的婆家富裕,就经常接济我们一点钱物吃食。后来我在集镇里念初中,食堂伙食很差,每餐只有一点青菜萝卜。始华常常用铝盒装好饭菜,托村里赶集的人送到学校交给我。冬天寒冷,她就把饭盒裹在厚厚的毛衣里。我拿到手时,饭菜的余温,仍然透过铝盒传到手掌上。

 

后来姐姐们先后出嫁,我和哥哥也离开了家庭。父母亲独自在村里生活,年岁渐迈。始华隔三岔五就去探望。去年父亲病倒,整个国庆长假,我都在医院里照看。始华从深圳赶回来,也一直都在医院里。

 

仔细想来,这几十年里没有多少可述之事。然而平常人家,生活本来就琐碎细微。一个良善之人,守住心里的情分,按照习俗的规例,把一个个日子打发过去。现在,始华每天一早就到我们家来,服侍父亲吃食、服药,换洗衣裳,傍晚时分再回家去。日子闲暇,她又在房前屋后种满瓜果蔬菜。母亲只管夜间照料,负担减轻大半。始华天天在身边,她也有人说话解闷了。

(二)为妻

1983年,天气变凉的时候,家族里做媒的独眼老太婆找上门来,要把始华说给同村一户人家。独眼太婆领始华去看门口那天,我也吵闹着要去。主人家把我们安顿在一间小阁楼里,窗明几净,桌椅整齐。每个人都捧着细细的白瓷杯,慢慢吃茶,却不大说话。始华低眉顺眼,满脸通红,不敢说半句话。

 

始华只看了一次门口,父母亲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大山里的冬天永远都在下雨。1984年,一个临近年底、久雨初晴的日子,家里摆了酒席,始华就要出嫁了。我刚在小学里念一年级,母亲吩咐我和哥哥给始华送嫁。正日子的清早,家族里几个婆子妇人,拿一根细麻线给新娘子开脸。我换上簇新的绿布军装,手捧一只小小的木茶托,逢人就奉茶,说一堆吉祥话,惹得族人哄堂大笑。在始华的婆家,我见识了大场面。大户人家办大事情,从新娘子进门起,直到第二天中午拜堂,一场接一场酒席里,一对新人照着繁文缛节行礼如仪。然而,我不知道始华为什么伤心。第二天拜堂礼毕,宾客渐渐散去,我和哥哥也要回家了。始华和她丈夫将我们送到大路口。我和哥哥要走了,她慢慢低下头,左手食指压着腮帮,眼睛里流出泪水,抽泣起来。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始华嫁到了殷实的大户人家,但公婆持家严苛。她出嫁的时候,婆家付了400元彩礼,不及当时习俗的一半。母亲很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筹办酒席、置买嫁妆,算账的结果,是家里贴补了钱进去。母亲怏怏不乐,跟媒人抱怨。亲家那边很快传话回来,说“劳动才能赚钱。”母亲觉得受了欺辱,就反问道:“我二十年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这算不算劳动?”

 

始华的婚礼也并不顺利。新郎官带着迎亲队伍,走进我们家堂屋的时候,族人就呼喊起来,说新郎官踩了堂屋门槛。这是当地婚俗里的大忌,因为门槛是祖先的化身,新郎踩门槛,就是婆家对娘家祖先的轻辱。族人们团团围聚,群情激奋。迎亲队伍百口莫辩。双方争辩的结果,就是按照古老习俗,把新郎官放到大箩筐里,用大杆秤来秤斤两。

 

这起罕见的风波,使娘家族人觉得受了轻辱,婆家族人也同样觉得受了轻辱。新郎官到底有没有踩门槛,这段公案的真相,一直没有人说得清楚。母亲提起来就生气,常常跟族人说:“他明明没有踩门槛,你们偏要说踩了。这是成心要我们家出丑!”

 

两家人种下心结,关系一直冷淡。始华婆家是旧式大家庭,公婆威严,说一不二。那座庞大的宅院里,弥漫着肃穆的气氛。听说公婆持家严苛,母亲时常担忧始华吃不饱饭。逢着赶集日子,母亲在集镇东头的供销联社卖了六角斗笠,就往墟亭肉行里割点猪肉。傍晚夕阳下山的时候,我就飞跑在村里小路上,去唤始华来家里吃饭。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灶火前聊闲天,母亲总是盘问始华的委屈。始华支支吾吾,总不愿意回答。但有一次她就哭了。说从娘家回去后,因为口渴,往厨房里寻一口米汤喝。家婆严厉地质问:“你娘家天天屠龙啊?请你去吃龙肉啊?”

 

“往后不要叫我来家里吃饭了吧。家婆多心,好像那边没有吃的样子。”始华对母亲说。

 

母亲心里忿闷不平。后来发生很多事情,两家矛盾激化,母亲就跑上门去跟亲家争吵。两家结怨既深,渐渐就不常走动。始华夹在两个家庭之间左右为难,处境不言而喻。

 

尽管公公婆婆一辈子严厉苛刻,但养老送终的担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始华的肩头。始华的丈夫有三兄弟,大伯一家在南宁,二伯一家在县城,只有他们跟老人一起生活。两个老人先后病倒,卧床数年不起。始华茶饭服侍、便溺洗漱,辛苦自不待言。

 

然而一个纯良之人,并没有得到纯良的回报。2010年春节,母亲在闲谈里说,始华经常被打。“下手都很重,打完拖着扔出门外。始华说要告诉娘家人,不然哪天打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我很感惊骇,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说是一直都这样,经常打。她以前从来不跟我说,我半点都不知道。”

 

我只觉得一股怒火冲向脑门。傍晚时分,我要出门去找姐夫,却被母亲拦住路。“你是小的,又不在家,这事你不能处理。我们老的才能出面处理。”

 

平日里姐夫礼数周到,我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父母亲在村子里独居多年,他也经常前来探望,料理家务。去年父亲病倒之后,他也悉心照料。可是打人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他们本来是村里最富裕的人家,但上世纪90年代之后,市场经济慢慢活跃,大批村民外出打工赚钱,乡村教师的经济收入相形见绌,社会地位也随之下降。他们也从村里最好的家庭,慢慢降为中等偏下。后来孩子慢慢长大读书,负担越来越大,经济状况甚至变成困难家庭了。为了赚钱养家,二十多年来,始华的丈夫尝试了无数生意,挖金矿、养狗、养牛蛙、养鱼、办造纸厂、传销、卖保险。每隔一两年,我就听说他换了一种生意,但每一种都以赔钱亏本告终。始华认定他没有做生意命,无论他想做什么,她都反对。生意不顺,家庭生活本来就矛盾重重。常有争执不下,就至动手。

(三)为母

结婚十年之后,始华的夫家就家道中落,生活日益艰难。丈夫东奔西跑,什么生意都做。虽然很辛苦,但所得无多。三个儿女出生、长大、读书,家庭负担几乎全部落在始华肩上。1990年,集镇里的小瓷厂扩建招工,她去报了名。每天早晨,她先在家里收拾家务,洗衣裳、喂猪、喂鸡、烧饭,然后骑车往七八里外的瓷厂做工。她在白瓷车间里坐一整天,把新烧出炉的白瓷碗,按品质分好等级。下午放工回来,再下田地里劳作。瓷厂没有休息日,大年三十都要做工。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她的生活一成不变。每天都肩负工厂家庭两副重担,像时钟一样,分秒不差、日夜操劳。

 

2005年,他们的儿子参加高考,考取了远超一本线的成绩。我在上海得到消息后,连夜坐火车回去,赶到县高中商量填报志愿。那时候建筑很热门,他自己也喜欢,但成绩够不上同济,最后填报了重庆大学的建筑类。然而时运不济,2008年秋冬,眼见到了毕业找工作的当口,碰上了全球金融危机。建筑行业山雨欲来,求职艰难。他找了一段时间,全无着落,一筹莫展。有一次我在苏州,晚上接到他的电话。他非常沮丧,问我有没有门路。那时候我坐在观前街的商铺里。门面下着雨,秋冬交季的晚风扑面清寒。我想不出法子,就建议他是否先考研究生,这样可以暂缓几年。而且工科专业,本科学历确实太低。但他经历了数月求职,心里已经恐慌,只求快点捧到饭碗。后果他在校园招聘中,草草签了河北唐山的一家企业。

 

那份工作并不理想。专业不对口、低薪、没有发展前途。他很快就萌生去意。两年之后,他决定辞职,回到重庆大学备考研究生。我觉得他太冒险了,劝他一边上班,一边复习。可是他说:“工作和考研很难两相兼顾,那样两件事情都做不好。回到学校去复习,我应该能考上的。”然而,我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成绩公布之后,他告诉我,他落榜了。

 

工作辞掉了,学校又没有考上。一时之间,他无处可去。他在重庆逗留了几个月,万般无奈,只能回家。

 

始华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供送他读完大学。然而,那长久以来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回想儿子高考成绩出来时候,她是那么高兴。她带了一千块钱给我,叠得整整齐齐。站在门边,托我找找关系。她是绝少开口求人的,这次鼓足了多大的勇气。然而我告诉他,高考录取是帮不上忙的,这又令她忧心忡忡。儿子终于上大学了,二十多年来,这可能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所有牺牲、隐忍和辛劳,仿佛都有了回报。可她不曾料想,最终的结局竟是这样。

 

儿子名牌大学毕业,最后竟然回家务农。村里人流言蜚语、冷嘲热讽,让始华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时间一长,父子之间渐生嫌隙,时常争执。父亲要求儿子出去打工,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留在家里。半年之后,父亲在争吵中大发雷霆,两人终至决裂。

 

儿子很快去了广州,在一家小企业里打工。但从此就与家庭决裂,既不回家,也不愿意跟家人联系。三年时间,始华日夜不安,忧心如焚。村里人传言纷纷,说他加入传销组织,被控制人身自由了。始华坐在我家客厅里,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海宁变了,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从小到大,她的儿子都懂事、听话,体贴母亲。他考上大学那年,一放暑假,他就说要去广东打工,挣学费来减轻母亲的负担。工作之后,虽然工资微薄,他还计划着攒钱,帮母亲在小瓷厂里购买工龄,让她早点退休,不用那么辛苦。然而现在,她却见不着他了。“不知道他父亲说了什么过头的话,他就往心里去了,父母都不愿意认了。”

 

始华从小瓷厂退休后,去了广东深圳当保姆。她的心里藏着一个愿意,去到深圳,和在广州的儿子离得近了,有机会劝说他回心转意。

 

今年4月,姐夫南下广东,希望能跟儿子见上一面,劝他回家。但儿子一直回避,不肯相见。苦等了一个月,父子俩才终于见上面。儿子也跟随父亲,回了一趟家。然而,很快他又去广州了。他说自己在外面过得不好,一事无成,不愿意跟父母家人见面,也不愿意联络。

 

“那时候爸爸那样逼我离家,我现在不愿意回去了。”他说。

 

心的决裂,不知道怎样才能修复。

(四)人生

身为女人,似乎就意味着无尽的隐忍牺牲。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辈子都生活在重压之下。对于始华来说,女儿,媳妇,妻子,母亲,每一个身份,都是身上的一座大山。她一生都在完成这些身份给予的责任,唯独没有了她自己。

 

始华过着平凡黯淡的生活。然而,命运曾经给她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只是那扇大门匆匆开启,又匆匆关闭,只曾经透进一丝希望的曙光,转眼却永不再来了。1995年我考上大学,这是村子里面破天荒的头一回,自然全村轰动。然而人们说,村里头一个大学生应该是始华。当年她已经考上了大学,但是被大队干部动了手脚,结果落榜了。

 

母亲曾经回忆当时的情景。始华高考过后就回家务农,高考放榜时候,并没有她的名字。但是高中的教师来了几次家访,要求家长供送始华复读一年。他们打包票,说如果复读一年的话,明年肯定能考上大学。然而父母最终没有答应。“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口粮都不够吃,哪里拿得出钱来。”母亲说,当时父亲将上百斤竹子挑到上百里外的县城卖,才能挣五块钱。要养活大大小小七个儿女,父母亲确实没有能力供养始华复读一年了。

 

那时候“文革”刚结束不久,高考也是刚刚恢复。对这些大山深处老实巴交、大字不识的农民来说,“大学生”简直就是天上的神仙,只听说过,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父母亲做梦都不会奢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变成大学生。因为从来没有这个念想,很自然就让始华在家里务农挣工分了。

 

村里人指名道姓的大队干部早已作古。始华当年是否考上了大学,最终又被取消录取资格,这桩公案永远都不会再有真相。面对历史,为何总是满怀惆怅忧伤?因为那些不可更改的往事,铁一般铸就人们终生的命运。如果村里人的传言是真实的,那么,当年取消始华录取资格的,也许是一次秘密会议做出的决定,也许是领导的一句话,也许是某个人笔下的一个交叉,总之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它所带来的后果,却是整整一个家庭几十年的辛酸悲痛,却是硬硬地截断了这些无辜的人们自我实现的道路。

 

跟始华同届,有成绩比她差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作为恢复高考后早期的大学生,她后来走上了县里面的领导岗位。一个县领导和一个大山深处的农村妇女,两种人生当然别若云泥。而且,那时候读大学可以享受特殊政策,每个月都能领取生活补贴。大学生不但不用家里负担,还可以反过来补贴家庭。母亲常常感叹,如果当年让始华复读一年,考上大学的话,一个带一个,你们几个兄弟姐妹,也许全部都可以读大学。但她随即就笑了,说自己“睡梦床,说梦话”。

 

每当母亲感叹这件事情,我都没有听过始华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样。那种别样的人生,也许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下篇预告:1962年,母亲16岁。她被外婆驱赶着,从河原的平原台地嫁到了山沟窝里。在层层困锁、走不出去的大山里头,母亲一辈子都与贫穷为伴。她对外婆说:“那么小就赶我去了,害我一世凄凉。”听着母亲抱怨,外婆沉默良久,说道:“念着山里头有野菜杂粮。你要不去,也是饿死。”

——《天堂系列⑨|为贫穷的母亲》即将推出,敬请期待。

 

图片来源:网络  图片编辑:朱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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