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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两千年人物考①陆机与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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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郭泉真 2019-12-09 06:31
摘要:​【编者按】在上海着力建设“人文之城”、倾力挖掘“江南文化”内涵之际,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以复旦大学古籍所钱振民教授新编《上海历代著述总目》和熊月之先生主编《上海通史》提及者为主线,聚焦这片土地上出现过的,值得知晓铭记的历代文化人物,查史料,访专家,作考述,逐一细看这座城市在长达约2000年的历史天空上闪耀的群星,探寻回望这片土地在开埠之前就曾经有过的灿烂人文之光,体会其中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力量。从今天起陆续刊发这组稿件,欢迎读者指教。(下图为今天出版的解放日报“首席专版”。​)


在王羲之出生那一年,陆机陆云两兄弟被害。

史书说:“士卒痛之,莫不流涕,天下咸伤之。”

一位名叫孙拯的部下,父子五人被严刑拷打,脚踝骨都露出来了,始终不肯诬陷陆机,“终言机冤”。

拷打者劝:“二陆之痛,谁不知枉,君何不爱身?”

孙拯仰天而言:“陆君兄弟,今之奇士,有顾于吾。吾危不能济,死复相诬,非吾徒也。”

乃夷三族。

让人如此奋不顾身的“二陆”,究竟是怎样的人?

【一】

故事还没完。孙拯被抓后,两位门人费慈、宰意又甘冒风险,主动探监,上诉申冤。

孙拯叹息说,我只是为了不负“二陆”,死是我的本分,你们又是何苦?

回答是:“我们又安能负您而生呢!”后一并被害。

今天的人们要知道,吴侬软语之地,也出这样的气节与刚烈。

不久,“二陆”之冤,写进了时人举兵讨凶的檄文。

三百多年后,唐太宗亲自为《晋书》的“陆机列传”撰写史论,盛赞“百代文宗,一人而已”。

这当然并不排除有骈文爱好者唐太宗的“粉丝”热情。但陆机在文学与理论上的才华,时人就为之叹服:“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还有人看了他的文章,要烧掉自己的笔砚。

身后,更为千秋公认。

南朝钟嵘《诗品》将陆机列为上、中、下之上品,又称“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即著名的美男子潘安,本名潘岳。

由此,诞生了一个成语——“陆海潘江”。

另一个成语“秀色可餐”,则出自陆机诗作《日出东南隅行》:“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还有“按部就班”“抑扬顿挫”“拓土开疆”“男欢女爱”“好谋善断”“言之不渝”“片言只字”“绕梁之音”“朝华夕秀”“缘情体物”“沿波讨源”“率尔操觚”“收视反听”“穷形尽相”“芝焚蕙叹”……都出自他一人之文。

其中的“朝华夕秀”,又称“朝花夕秀”,语出陆机《文赋》中的“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1600多年后,鲁迅先生从中取名,创办“朝花社”和《朝花》周刊。新中国成立后,解放日报据赵超构先生建议,从鲁迅先生“朝花夕拾”四字截取这二字,推出“朝花”副刊至今。

所谓“成语”,就是人们长期以来习用的固定词组或短句。用今天的话说,陆机写作的原创性、转载率、传播力俱佳。

钟嵘如此赞美陆机——“文章之渊泉也”。

陆机画像。(据《乱世文豪》一书)

【二】

不光文采,还有文论。

1975年,毛泽东患眼疾,请北大中文系教师芦荻为他读书。据芦荻回忆:晚年的毛主席,很关心魏晋南北朝这一段,曾说如有时间,要自己写一部魏晋南北朝史;他高度肯定曹丕的《典论·论文》,“更激赏陆机的《文赋》”。

这不是一时喜好。1959年,他曾将一篇充分肯定《文赋》的文章,批给一些同志看,称“这是一篇好文章”。

好在哪?他认为,《文赋》难得之处,是写作与见解双双杰出。

在写作上,《文赋》被视为中国古代文学创作“新的里程碑”,骈文佳句迭出。红学家周汝昌在燕京大学西语系的毕业论文,就是把转译成白话文都很难的《文赋》,翻译为英文,一字不改通过答辩。据说,这是他自己在学术上很看重的一生两大主题之一。

在见解上,《文赋》被视为中国古典文学理论发展“质的飞跃”,对文学创作本身提出一系列新见解,为鲁迅先生所说魏晋时代“文学的自觉”,起到重要作用。如长期讲“言志”,而《文赋》提“言情”,朱东润先生曾为之赞赏:“言志是第一义,其次是言情。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是一个最详尽的解释,也是诗的进一步的解释。诗至于言情,则宜无可加。”

有观点认为,从此,中国文学正式摆脱了长期以来对正统经学的依附,而发现了自己。

唐陆柬之所书陆机《文赋》,后人赞为“文书双绝”。元代书法家揭溪斯评说:“唐人法书结体遒劲有晋人风格者,惟见此卷耳。虽若隋僧智永,犹恨妩媚太多、齐整太过也。独于此卷为之三叹。” 

唐太宗只为四个人亲写《晋书》传论,另三位是司马懿、司马炎、王羲之。

所谓“百代文宗”,中国成语大辞典释为“后世文章的宗师”,汉大成语大词典释为“永为后世宗仰的文人”。唐太宗如此盛赞陆机,一是其词深而雅,二是其义博而显,看中的是那一颗深刻影响后世刘勰写出《文心雕龙》的“文心”。

一千年后,章太炎写《陆机赞》,全文主旨便是——“观其德量所致,诚非独文采而已”。

陆机,与陆云的故事,远不止开创了骈文、写下了《文赋》、留下了中华现存最早名家墨帖《平复帖》,更在于让义烈之士甘愿前赴后继、让唐太宗也为之深深感叹的内心壮阔和一生传奇。

他们所面对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人生课题。

【三】

一般说到“二陆”,通常关注的是陆机20岁那年,人生陡然巨变:东吴灭,父兄亡。

但其实从他出生起,家国便已步步惊心。

261年,陆机生。262年,陆云生。263年,蜀国灭,司马昭为晋公。264年,司马昭为晋王。

最要命的是265年,“二陆”年仅数岁时,东吴孙皓即位。

这是怎样一个人呢?

杀大臣王蕃,“掷蕃头为戏”。

带后宫出行游玩,听说士兵要倒戈造反,吓得赶紧返回。

可以想见,幼年的陆家兄弟,是在怎样一种氛围下生活。虽然祖父陆逊大功于前,父亲陆抗领兵抗晋,同族伯父陆凯也是东吴重臣左丞相,但《世说新语》记载了这样一番对话:孙皓问陆凯,“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凯说,“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孙皓感叹了两个字:“盛矣!”

联系到后来陆抗一死、孙皓就流徙了陆凯一家,再回头看这段对话,是不是刀光剑影?

陆氏世系表,可见陆通-陆续-陆康-陆绩,陆逊-陆抗-陆机与陆云,陆喜。(据姜亮夫《陆平原年谱》一书)

鲁迅先生说,孙皓是“特等的暴君”。而“二陆”一生的生死进退,就与这样一个人息息相关。

14岁的陆机,父亲没了,伯父死了。三世功勋,风流云散,风雨飘摇。

六年后,晋灭吴,两位哥哥也战死了,自己必须撑起这个家。

这便是“二陆”在20岁左右的心境。亡国遗孤,“退居旧里”,在华亭“闭门勤学,积有十年”。家已破,国已亡,乡还在。

这是怎样一种抚慰与寄托。所以终其一生,“二陆”诗作处处流露浓浓思乡之情,俯拾皆是“诗缘情”。

被杀前,43岁的陆机从容脱下戎装,戴上白色便帽,神色自若,唯独叹了著名的一句:“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情动千古。

正在网络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鹤唳华亭》。

【四】

书与笔也还在。

这是中国文人常有的另一个抚慰寄托。

人生重击下,陆机没有在其中耽溺逃遁。一般认为,他在华亭期间,写出了《辩亡论》。

有人认为,《辩亡论》堪比《过秦论》,有人认为“不及,然亦美矣”,也有人认为深刻处过之。而在通篇沉痛纵论孙权孙皓得失、激情为东吴忠臣与陆家祖上发声中,分明可以看到,陆机之“情”与拳拳之心:虽已亡国,但决不自馁,要为家国先人,奋然一争。

而且他写此文前后,晋国其实一直在笼络吴人。吴亡数年,孙皓卒,晋帝诏征东吴老臣陆喜等15人,被认为是“求南士之始”。陆喜卒后,晋又下诏要求“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也就是说,面对新王朝敞开的上升通道,陆机不仅没有卖祖求荣,反而还毫不避讳,在文中故国情深。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后来告别华亭,来到晋国都城洛阳,面对权势与轻视,他依然如此。

朱东润先生曾说:“二陆入洛之动机,在我们看来,不尽可解。”他感叹,华亭鹤唳,正不易得,尽可以从此终老。

姜亮夫先生推测,这是州郡催逼上一年“举清能、拔寒素”王命,陆机实不得已,而非本意。佐证之一是陆机曾和弟弟说“会逼王命”。佐证之二是陆机去洛阳途中诗作《赴洛道中作二首》,“足以见其志”,全篇充盈着“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的悲切思念之情。

也有观点认为,“二陆”入洛,也带有对祖上世族的使命感。

总之,一到洛阳,便是打击。

【五】

西晋重臣张华是很看重“二陆”的,高兴地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并亲自引荐给诸公。

然而初见王济,对方便指着面前的羊酪问:“卿吴中何以敌此?”你家乡有什么比得上这美食?

陆机答:“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莼羹,就是莼菜汤。同为西晋文学家也同为吴人的张翰,据说就因秋风起,思念家乡“莼羹鲈鱼”,辞官而归。

陆机之答,“时人称为名对”,后人却激辩千年。

究竟是两个地方(千里、未下或末下)的两样食物(莼羹、盐豉),还是《世说新语》版本“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的清淡鲜美之意?

杜甫写“我恋岷下芋,君思千里莼”,看来是认同地名说。

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则表示疑惑不解。

如今说来都是趣事,而陆机当年却举步维艰。兄弟俩再去见刘道真,“(对方)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壶卢,就是葫芦。陆家兄弟出得门来,“殊失望,乃悔往”。

鲁迅先生也叹:“二陆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

陆机毫不客气反击。一次聚谈,见潘岳来,便起身走。潘见后说:“清风至,尘飞扬。”陆应声答:“众鸟集,凤皇翔。”

另一次涉及先人的对抗,更是激烈。卢志当众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也有版本是“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总之都是直呼了对方先人。

陆机当场回敬:“如卿于卢毓、卢珽。”也直呼了卢志的祖父和父亲。

《晋书》说,“志默然”。

而陆云失色了,出门后问兄长:何至如此?吴地太远,对方也可能不知。

陆机正色道:我父亲、祖父名播海内,岂有不知!

后人有为陆机不值的,因为后来向成都王司马颖进谗言害陆机的人中,就有卢志。也有人认为,一直难评判的“二陆”就此分出优劣。但陆机一颗维护先人之心,跃然纸上,分明可见。

不过陆云的性格,倒确实和陆机很不一样。

【六】

陆云有趣的一点,是有“笑疾”。

这个词是陆机说的。刚到洛阳,张华见陆机先来,问,你弟弟呢?陆机说:“云有笑疾,未敢自见。”

结果后来,陆云见到张华,看他“帛绳缠须”,果然“见而大笑,不能自已”。

还有一次,陆云穿孝衣上船,一不留神瞥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又大笑,还笑得掉进了水里。

刺史周浚欣赏他,对人说,陆云是“当今之颜子”。颜子,即孔子说“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笑对困境的颜回。

陆云也很有才,史称“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如果说陆机有“一赋一帖”(文赋、平复帖)传世,那么陆云则有著名的“一联”。

那天初见荀隐,陆云自我介绍:“云间陆士龙。”荀答:“日下荀鸣鹤。”士龙、鸣鹤分别是陆云、荀隐的字,日下指洛阳,而云间,按宋朝绍熙《云间志》的说法,从此便成为了上海地区的别称。

这被认为是中国史籍记载最早的对联。

另一记载是:陆云当官,太过贤能,郡守设法调离了他,而百姓画像供奉他。

《晋书》还说,陆云还曾劝诫周处向善,就是“周处除三害”的那个周处,后成能吏良将、义烈之士。不过金性尧先生颇疑,认为两人年龄悬殊,如何可能会晤劝善,觉得此事倒很像是“陆机劝戴渊”一事附会而来——

去洛阳路上,陆机劝诫了打劫他的强盗头子戴渊向善,戴渊后来官至征西将军。

陆机还曾推荐“无援于朝、久不进序”的贺循,后来成为了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倚重的股肱大臣、“当世儒宗”。所以章太炎说,陆机“照灼人事,扶翼通人”,有祖父陆逊之风。

然而,这些终究都没用。

【七】

宗白华先生曾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之美》喟叹: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是中国人生活史里点缀着最多的悲剧的一个时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

“八王”中的齐王司马冏当权时,召用了当年和“二陆”一起入洛、时称“三俊”之一的顾荣。顾荣却觉大祸临头,整天让自己醉酒,直至设法转了岗才不再。有人偶尔问他,怎么前醉后醒?一句话吓得顾荣又赶紧恢复了喝酒。他在信中向友人吐露:“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

当时情势,可见一斑。

具体时间的考证有所不同,不过情节大体一致:陆机被太傅杨骏辟为祭酒,可第二年杨骏就因权力斗争被贾后诛杀了。陆机转为太子洗马,结果后来,太子又被贾后和亲戚贾謐诬杀了。再后来,“八王”中的赵王司马伦矫诏,杀了贾后、贾謐,引陆机为相国参军,赐爵关中侯。紧接着,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等起兵“逐伦”,陆机又被抓。眼看命悬一线,亏得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等联手救下。

却在两年后,被司马颖杀。

说起来,是因一次兵败,加上有人进谗。说到底,是不被信任。

迭变中,身世浮沉雨打萍。

“八王”、贾后、杨骏等关系图。(据《乱世文豪》一书)

《晋书》说陆机“好游权门,与贾謐亲善”。章太炎则认为,陆机“涅而不缁(用黑色染料也染不黑),出入未尝与倾侧(偏离、依附)谋”。姜亮夫也认为,综合种种迹象看,陆机只是敷衍贾謐,被司马伦“赐爵关中侯”也只是“不从诛三族”的结果,不能以一时升沉论人是非。

他认为,要说评价,与陆机同时代的孙惠之言最为确切。

孙惠说:“不意三陆相携暴朝,杀身伤名,可为悼叹。”这是《三国志》版本。《晋书》里的这句话是:“不意三陆相携闇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不管哪个版本,都充满了同情。“三陆”,指弟弟陆耽也一并遇害。闇,即暗。

2009年上海一次研讨会上,还有研究者认为,《晋书》之说“带有传统偏见”,“这种偏见是魏晋时期中原士族轻视南方人士之偏见的因袭”。

今人可以看到的是:潘岳代贾謐拟的赠陆机诗中,写有“南吴伊何,僭号称王”“伪孙衔壁,奉土归疆”,对东吴的攻击与嘲讽,毫不顾忌;陆机毫不畏惧,针锋相对,在答诗中直言:“吴实龙飞。”

而在洛阳浮沉中,一次郊游后,陆机写下《行思赋》,悲叹“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还有《怀土赋》《思归赋》,频频东望,一生思归。又在一次秘阁看到曹操遗令后,久久为之叹息,动情写下《吊魏武帝文》,核心四句是:“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

所以有观点认为,所谓陆机因为“自负才望,志匡世难”而不肯南归,并不合其心意,是“史之诬也”。

他临刑前说的“华亭鹤唳”,已成经典。而古籍还记载了另一句他临终前的叹息:“穷通,时也。遭遇,命也。古人贵立言,以为不朽,吾所做子书未成,以此为恨耳。”

终究一文人。

【八】

1983年,开山采石时,上海松江小昆山北坡的“二陆”读书台旧址上,出现一处摩崖石刻。正巧来写生的松江县文化馆美术中心组闻讯赶到,只见上面镌有四个大字:“夕阳在山”,下面落款为“子瞻”。

熟悉苏轼的人知道,子瞻是他的字。

同在这年,上海学者奚柳芳数次实地到松江天马乡寻访,写成《机山平原村考实》提到:“当地人民提起机山,仍有不少人知道是由于陆机的缘故,而熟悉陆逊的也大有人在。”

机山,为松江九峰第六山。小昆山,为松江九峰最南端的第九山。“九峰三泖”,是上海松江自古以来的代表性风景。杨明先生在《陆机集校笺》说,唐代著名诗人陆龟蒙写道,自己的远祖陆机曾对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说,“三泖冬温夏凉”。《上海通志》说,陆机、陆云被害后,百姓改小鸡山为机山、改横山为横云山,曾任平原內史的陆机生活过的村庄名“平原村”。

据《奚柳芳史地论丛》一书。

而在1981年,松江县天马公社一位社员在稻田挖水沟,发现一口陶井。经鉴定,为西晋时期。考古人员考证分析,附近是陆机、陆云生活居住地,出土过不少晋代遗物。

明末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隐居小昆山时,曾建庙祭祀“二陆”,以鲜花供奉,说:“我贫,以此娱二先生。”

今人陈鹏举写道:“日下枯荣无定数,云间文字有遗篇。须臾性命身家事,但有书声不计年。”他说,大文人不会死去。

今松江小昆山“二陆草堂”。董天晔 摄




【对话】

深谷阔野 丰赡厚积

——复旦大学古籍所钱振民教授谈海上人文著述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 郭泉真

著述,及其背后的人物(著者),是文化存世与一方人文的重要载体。长期以来,谈到上海文化人物著述,给人的印象常以近现代为突出。不过实际上,在近代以前,也蔚为大观。只是谷深野阔,一向少有人至,而鲜为人知。复旦大学古籍所钱振民教授主持,历时多年,终于新近理出“第一本明细账目”《上海历代著述总目》,共著录各类著述近13000(现存约5500)余种,著者3200余人,并对存世的950余种主要善本、稀见本撰写了书志体式的经眼录。谈到总印象,他说,“震撼”。

记者:文献里的上海,观感如何?

钱振民:可以说“震撼”。一百多年来,上海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国际大都市,所谓的近代新兴“魔都”。在考察前,我本人对上海的古代人文也知之有限。与团队几位年轻人一起深入考察后,才发觉在1912年之前的这片偏隅土地上(以现行政区域回溯,面积仅是其他省份的十几或几十分之一),产生的著者及其著作的总量,竟然相当于或超过内地某些省份。

从文献学的视角,不难发现它的文化源头,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的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而到西晋时期,一代文学名家陆机、陆云,开启了上海著述的精彩大幕。元末明初,产生了一些颇有影响的著述。如:文学名家袁凯著有《海叟集》,王彝著有《王常宗集》,文学大家杨维祯(寓贤)著有《铁崖古乐府》《复古诗集》等,著名学者陶宗仪(寓贤)著有《南村辍耕录》《说郛》等。

明代中期,随着社会经济发展,这一地区进入了教育与文化繁荣的时代,产生了一大批名家与名著,如文学家、书法家张弼著有《张东海先生集》,文学家、学者陆深著有《俨山集》《俨山外集》等,文学家、名宦顾清著有《东江家藏集》《松江府志》等,学者王圻著有《续文献通考》《三才图会》等,文学家归有光(寓贤)著有《震川文集》等,何良俊著有《四友斋丛说》等。

晚明時期,名家名著涌现,声名远播。如书法家、名宦董其昌著有《画禅室随笔》《容台集》等,文学家陈子龙著有《安雅堂稿》《陈忠裕公全集》,编有《皇明经世文编》等,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著有《陈眉公全集》,文学家“嘉定四先生”程嘉燧(寓贤)、唐时升、李流芳、娄坚著有《嘉定四先生集》(谢三宾合刊)等,农学家、名宦徐光启著有《农政全书》,译有《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

进入清代,著者激增,大家辈出,巨著叠见。中前期,史学家王鸿绪与张玉书(江苏人)等共纂《明史》,自纂有《明史稿》;陆锡熊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与纪昀(河北人)等领衔编纂《四库全书》;史学、汉学大家钱大昕、王鸣盛分别撰有《廿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等考史名著;王昶编撰的《金石萃编》,则是清代金石学史上继往开来的一部巨著。晚清以降,西风东渐,新学日兴,上海地区的新学著述与传统著述并驾齐驱,并进而成就了上海作为中西文明融汇的重要窗口。

这些,还仅仅是名单一角。我们感到,上海古代著者林立,著述丰富多彩,为中华文明建设作出了突出贡献。

今松江小昆山“二陆草堂”路景。 董天晔 摄

记者:论述上海历史上的文化名人,往往会分为本籍、流寓、官宦、往来。这四类海上名家,各自对上海古代大文化起到什么作用?

钱振民:我认为这种分法不是现代户籍意义上的分类。本籍名人当是指祖籍上海的名家,当然也包括祖籍上海而长期宦游在外的名家。流寓名人当是指其祖籍为外乡而长期生活或终老于上海的各阶层人士,如元末明初寓居松江华亭的杨维桢、陶宗仪,明代嘉靖年间寓居嘉定安亭的归有光等。官宦名人自然是指在上海历代府县等衙门做过官的名家,如任职下沙盐场(今浦东航头)盐司的陈椿、明代万历年间做过青浦县令的屠隆。往来名人是指历史上曾经来上海游历或短期生活过的名家,如宋代梅尧臣、王安石,元代赵孟頫、黃公望、倪瓒,明代高启、杨基、徐霞客等。

在以农业为主体的时代,上海地区本籍各阶层人士无疑是上海大文化建设的中坚力量,其名家已如前举,不再赘述。流寓名家在某一时段或某一区域,则对上海的大文化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发生了非常大的影响,甚至化而成为上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元末明初寓居于松江华亭的文学大家杨维桢,以他为首的铁崖诗派是我国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一个乐府诗派,对于推动上海文学的建设与发展,其贡献堪称巨大。随着工业革命爆发而社会发展到以城市为中心的近现代,各阶层新老流寓人士(一代代新上海人)进而成为上海大文化建设事业诸多方面的中坚力量,其名家已不胜枚举。

曾在上海历代府县等衙门从政的官员,如果不是处于战乱年代,大都对上海文化教育事业的建设发挥了重要的推进作用。明清两代,上海地区人才辈出,考取进士的人数在全国名列前茅。经济繁荣、社会安宁固然是文化教育兴盛的基本因素,但很难设想,这兴盛中可以缺少历任官员兴文重教、组织推进的重要作用。其中一些官员还撰著有关于上海的重要著述。如元代曾任下沙盐场盐司的浙江天台人陈椿,他在前人所作旧图的基础上,增补而撰成了我国最早系统地描述海盐生产技术的著作,史料价值很高,被先后收入官修《永乐大典》《四库全书》。

往来名家也对上海地区的大文化建设产生过直接的影响,如赵孟頫所书《松江宝云寺记》、黄公望所画《九峰雪霁图》,梅尧臣、王安石、高启等文学大家关于上海地区自然人文的诗文,以及他们与上海人士的交往,无疑都不同程度地对上海文化产生了直接影响。

记者:听说对于陆机,您有一个国内外同行中的独家发现?

钱振民:清朝乾隆年间官修大型丛书《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只收了陆云的《陆士龙集》十卷,未收陆机的诗文集《陆士衡文集》,连《四库全书总目》的存目里也未见著录。因而导致自清代至现当代学者,也就自然地认为《四库全书》未收陆机的诗文集。我较系统地梳理了陆机诗文的文本文献后,发现《四库全书》集部的总集类中的《西晋文纪》《古诗纪》两种文献,有较完备地收录,《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更是收录了一种经四库馆臣认真校勘、比明正德翻宋本更为完备的文本。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当是《四库全书》的编纂者对丛书的认识不足,以及编纂中出现了顾此失彼等失误。

名家传世著述,是其贡献的结晶。《晋书》记载陆机有300多篇诗文“并行于世”,可惜多有散佚,现仅存219篇。但即使仅存一篇远播海内外、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文赋》,已足以开启上海著述的精彩大幕。

栏目主编:陈抒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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