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90年夏天,我已经在镇里初中念一年级。一天午后时分,我突然看见始鸣回来了。她背着小孩,手里提一只红白相间的蛇皮袋。姐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来丰腴红润,如今消瘦苍白。脖子和手腕上,青筋暴起。她走进家门口,禁不住泪如雨下,号啕大哭。
在往后的日子里,始鸣慢慢叙说海南那边的生活。伯父并没有过上好日子。他们跟十几个大陆客一道,在琼海的荒山野岭开垦田地。水田栽种稻米、坡地种植橡胶胡椒。从那里去最近的当地人村落,都要走两小时山路。赶一次集镇,就要大半天时间。几户人家、十几个大陆客,在荒山野岭里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生活的艰难贫苦,可想而知。
世界之大,只有一间小小的茅草屋,是两个年轻人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在海南岛的荒山野岭里谋生,他们要面对一年三季的劳累农活、酷烈的热带阳光、疯长的野草、崎岖险峻的山路。我无从知道,一对深陷于爱情的年轻人,精神世界的富有,是否可以减轻物质世界的匮乏,以及肉体劳累所带来的苦痛;也无从知道,是爱情的力量支撑着他们挺了过来,还是迫于现实无从选择、无从逃避的无奈,让他们熬了过来。总之,他们为一段曲折磨难的爱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更大的痛苦还在后头。始鸣在1988年生下女儿之后,1990年又生了一个儿子。“那天晚上一直下暴雨,闪电打雷。伯父说,天上神仙开天门,这孩子生得不寻常。谁能想,孩子三朝就去了。家里的锁全部打开了,可他还是喘不过气来……”说到这一段,始鸣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一个鲜活的婴儿,转眼之间不复存在。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多么惨烈的打击。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本应享有同等的人生,但是他却没有。这魂归异乡的孤骨,像一把冷酷锋利的刀刃,割破人世间温情的面纱,揭开那些不忍直视的真相。
丧子的剜心之痛,使始鸣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她变卖家里值钱的物件,凑够路费,带上女儿返回大陆,把丈夫一个人留在大海那边的荒山野岭里。这是多么让人心痛的结局。曾经对爱情的执着,对情人的迷恋和陶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经过四年冰一般冷、铁一般硬、铅一般重的生活折磨,如今都破碎了么,幻灭了么?像一颗破碎的肥皂泡么,像一个夜半惊醒的美梦么?时间不可倒流,命运不可重来,回顾一步一步走过的路途,在痛苦的最深处,唯有静默无言。
生死相牵、患难与共的爱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割舍。山河湖海的阻隔,反而加剧了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尽管命运艰难曲折,他们却难以离开对方。尽管明知道,前路还有数不清的苦楚,但是他们谁都不想去逃避。始鸣很快收到丈夫的书信。信里说,他看着她回大陆,心里感到很害怕。他害怕她再也不回来了。始鸣看完信,哭了很久。过了几天,她又收拾行李离家,带着女儿远赴海南。
始鸣不幸的婚姻,像沉重的阴云挥之不去。母亲夜里总睡不着觉,常常一个人独自流泪。她迅速地苍老了。
1991年,始鸣夫妇变卖海南的全部家产,返回大陆。然而他们的处境并没有改善。因为无家可归,他们只能暂时借住在我们家里。在农村地区,上门女婿是极不光彩的事情。他们虽然不是上门女婿,但一家三口住在娘家,还是激起流言蜚语,遍传集镇。我们全家人都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没过多久,始鸣的丈夫就南下广东打工了。
(七)
始鸣带着女儿,在我们家低眉顺眼过日子。她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又拖累娘家,就像个长工一样,抢着干农活家务,仿佛要弥补一二。当他们在海南时候,父母亲日夜思念,恨不得他们马上回来。可真的回来了,时间一长,父母的怨怒又渐露于言行神色。哥哥眼见初中毕业,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小伙子。过几年提亲,若家门没有好名声,讨媳妇就难上加难。始鸣带着女儿在我们家里长住,四围乡邻耳语纷纷。父母亲对她们的态度,也就一日日严厉起来。
那时候始鸣怀着第三个孩子。到了秋天,眼见就是预产期,母亲就吩咐她回婆家去。那天下午我正好在家。母亲并没有责骂始鸣,但她语气凝重,说出的话句句不容置疑,不容辩驳。母亲说,从来都没有女儿在娘家生孩子的道理。弟弟妹妹还要在村里做人,所以始鸣必须回婆家去。始鸣静静坐着,听母亲唠唠叨叨数落,也不开口,也不流泪。想了很久,默默收拾几件衣服,走了出去。
她当然不能去集镇里,只能去丈夫的老家。那里离我们家有二十里山路,是全乡镇最边远、最偏僻的地方。后来村里放牛的妇女说,她看见始鸣腆着九个多月的大肚子,独自一人在荒芜陡峭的山路上,一边走,一边哭。
十年之后,我已经在集镇上当公务员。因为公务,年节刚过就去了一次始鸣的婆家。在那条荒凉的山路上,我试图寻找始鸣当年的心境。残阳如血,寒风四起,远远近近都是荒山野岭、黄草枯树。长长一段山路,一间房屋都没有,一个人影都没有,到处都静默无声,唯闻偶尔山风的悲鸣。始鸣的婆家只有十来户人家。一片纵横交错的泥房瓦顶,布列在半山腰上,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一株枝干虬曲的李树,树叶落尽的枝条上,竟在早春里开满了细碎的白色花朵。落花缤纷,洁白花瓣铺了一地。始鸣当年的心境,也许就像这群山一样,沉重、黯淡、凄凉,了无生气。
始鸣生下儿子没有几天,她的家婆就知道了。她满腹怒火,当即赶回老家,把始鸣的衣服、被褥和床铺扔进山沟,把始鸣和孩子赶出家门。
始鸣又回到我们家里。父母亲的心理复杂微妙。一方面,始鸣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相信他们是爱她的。但另一方面,始鸣的不幸遭遇带给他们很多拖累,所以在他们的心里,又有很多怨恨。他们动不动就拿她出气。始鸣深知自己的处境,终日忍气吞声,说话行事都小心翼翼,不敢顶撞父母,也生怕得罪家里的任何人。
这些来自至亲亲人的伤害,深深地刺痛始鸣的心。这一切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实在无路可走,无路可逃。繁重的劳动和匮乏的营养,使始鸣瘦弱得像一条藤蔓。当她有一点闲暇时间,跟一对儿女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充满欢乐的。她让女儿坐在身边,她自己抱着儿子,逗他玩乐。儿子还小,只会傻呵呵地笑。她却摇动着他,不厌其烦地跟他说:“小雨乖,小雨听话,小雨快快长高长大……”这种温暖的母子亲情,陪伴一个不幸的女人,度过她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
(八)
1993年前后,始鸣的丈夫在建筑工地里当上领班。他带领一支小小的施工队,在广东佛山承包建筑工程。始鸣把两个孩子寄养在我们家里,她自己也南下佛山,在施工队里煮饭。“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无枝可依的他们,又在外面过起了漂泊不定的生活。他们从一个工地搬到另一个工地。大多数时候,都是住在污浊、肮脏、臭气熏天的工棚里。1996年夏天,我已经在天津念大学。暑假在广州转火车回家,我就顺道去看望他们。他们到车站来接我。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我觉得始鸣如此单薄瘦弱。她的头发在晚风中飘动着,瘦削苍白的面容,饱含着说不尽的沧桑味道。为着命运的驱赶,我们各自出门在外,如此辛苦劳碌地奔波。这种在远离故土的异乡相逢,让彼此的心里, 充满了多少欣喜和悲戚。她为她的命运,经历了艰难曲折的风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一切都归于平寂,这个命运苦厄的女人,她所守望的全部,就是可以守在心爱的丈夫身边,拥有一个完整的、平静的家庭。
想到那个可怜母亲所遭受的磨难,老人就格外疼爱这两个孩子。下地里劳动,就在田塍铺上塑料布,让他们在那里坐着。在河谷里放牛,就把他们抱到石头上,看水牛在河边吃草。逢着墟日赶集,也总记得买新衣裳、新鞋子,带回家里给孩子穿上。山村生活劳累、清苦又宁静。父母亲都不在身边,一对小姐弟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在年迈的外祖父母庇护下,他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们白天跟在老人身边,进山捡柴、下地劳动,渐渐就能帮上点忙。傍晚回到家里,就抢着打扫庭院、烧火煮饭。到了盛夏,山村的夜空星亮如银,月明风清。老人在庭院里铺上竹席,让孩子们乘凉嬉戏。冬夜冷雨连绵、寒风刺骨,吃过晚饭,老人早早就将两个孩子抱进温暖的被窝里,给他们讲点旧年听到的老故事。
1995年,在我考上大学前后,小雨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在将儿子媳妇赶出家门8年之后,铁石心肠的公婆才最终接纳了始鸣,把小姐弟俩接回集镇里上学。
在平凡的生活里,时光飞逝如电。仿佛只是一转眼,十年时间就已经过去了。2005年,当年那个傻女孩,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她打扮齐整,坐在门口。没有人看得出来她是个傻女。
“流浪长大了,要找门口了!”镇上做媒的婆子半开玩笑,半说认真地打趣。
说媒的婆子络绎不绝。“她还小呢,再过几年再说!”始鸣总是回绝。她从不嫌弃这个傻女孩,而是疼痛怜惜,甚至骄纵她。仿佛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那段背井离乡、艰难贫苦的漂泊,要从眼前得到一点补偿。
替流浪寻一门亲事,这件事情还是慢慢提上了日程。“明知道她是那样的人,就应该趁早寻户实在人家。她这一世有了着落,你也就安心了。”母亲也劝说始鸣。
2005年,流浪17岁,终于嫁了大山里面的一户人家。她虽然傻,但山里人家难讨媳妇,公公婆婆都宠着她,不让她做一点活。男人有力气,会挣钱。“她是那样的人。有饭吃,不挨打挨骂,就是她的福气了!”母亲对这门亲事倒觉满意,常常在旁边劝说始鸣。
开年就是正月初二,一对新人要结伴回娘家。流浪将头发梳洗得油光发亮,新衣裳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手里拎着一只小挎包,逢人就派发红包。她的丈夫能说会道,对媳妇的娘家人敬烟敬酒,应酬周到。始鸣觉得女儿这辈子有了着落,渐渐放宽心来。
(九)
2009年夏天,我从上海回到小镇长住月余。一天午后,我正在房里看书,始鸣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
“问舅祖好!”始鸣教小男孩说。
“舅祖好!”小男孩脆生生地对我唤道。
他竟然是流浪的儿子小海。我站起身来,心里感到吃惊。小男孩眉清目秀,皮肤白嫩,长着一张清俊的小脸。他手里拿一本看图识字的小书,一点都不害怕陌生人。
流浪嫁到大山里面,四年时间生了三个儿子。始鸣把最大的小海接到集镇上抚养,送他去幼儿园读书。看着这个充满灵气的小男孩,我想到他那个不幸的母亲,心里感到柔软的酸楚。那个命运卑微的傻女,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嗣。
始鸣每天都把小海送到家里来,让我教他看图识字。“这是鸡,这是猪,这是老虎……”男孩小小的手指在图画上移动,脆生生地说着。
“你见过老虎吗?”我问道。
“没有见过。”他充满稚气的目光离开了书本,盯着我回答。
“见过飞机吗?”“没有。”“见过火车吗?”“没有。”小男孩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好奇的光芒。
外面世界的一切,他什么都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小小的集镇。我看着这个小男孩,回忆他母亲的遭遇,心里涌起很多思绪。大山那边的世界广阔无垠,当他长大成人的时候,他有机会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吗?他能找到一条出路,让他那个可怜的母亲,获得一个依靠吗?
(十)
春节过后,天气放晴,气温一下子变成了夏天。我离家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那天中午,我正在始鸣家厨房里吃饭,听见楼梯里吵吵嚷嚷。流浪夫妇带着三个孩子,走了上来。流浪穿一件陈旧夹衫,面料淡红的颜色已经褪尽。头脸倒是梳洗得干净整齐,见了我就喊“舅爷”。小海已经六七年不见,如今完全变了模样。我心里仍然驻留着那个小男孩的旧影——眉清目秀,皮肤白嫩,长着一张清俊的小脸,脆生生地唤我“舅祖好”。然而,站在我面前的小海,七年前的灵气消失殆尽,已经变得呆滞木讷。我心里想到鲁迅笔下的闰土。不幸的命运和粗砺的生活,是怎样磨损一个人的生机和天份。
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命运。始鸣在针织厂里做工,一个月只有几百块钱。她无力抚养这个男孩,无力供送他在集镇里读书。他只在集镇里念了一年幼儿园,就被送回大山里生活。
所有人都在岁月的磨砺里改变。跟几年前相比,流浪的丈夫也已经苍老得认不出来了。他每天进山,在林场里帮忙伐木。只要能赚钱,什么活都揽来做。他一个人赚钱,要养活全家七口人。“她别的不会做,每天就带孩子们进山里捡八角,可以卖一点钱。”
我唯有在心里唏嘘。始鸣让他们坐下,帮他们盛午饭。他们乘坐农用拖拉机,从村庄里来到集镇。山里风大,孩子们脸上吹得通红,一个个流着鼻涕。身上衣服都脏兮兮的,一刻不停地吵吵嚷嚷。
孩子们吃过午饭,拿了新年红包,就吵吵嚷嚷要去买新衣。他们下楼出门去了,终于听不到声音。直到几天之后离家,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们。(完)
下篇预告:1979年,我的大姐始华高考落榜。落榜的原因众说纷纭,如今都已经无从考证。错过这次最重要的机遇,始华陷入了平凡、黯淡、沉重的人生。她为女至孝、为妻至贤、为母至良,然而,命运却没有给她同等的回报。
——《天堂系列⑧|良人》即将推出,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