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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系列⑥|何枝可依(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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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封寿炎 2016-04-16 13:30
摘要:1987年,始鸣和她的恋人被驱赶离家,一路逃奔到海南岛琼海。世界之大,只有海岛荒芜山岭的一间小小茅草屋,成为两个年轻人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烟波迷蒙的琼州海峡像一道天堑,将故乡和他乡远远分开。天涯海角,总让人感到悲戚凄凉。它意味着放逐流浪、生离死别和落魄江湖,意味着沦落的不幸的人生。

 

(一)

年节将近,大山里格外寒冷。雨脚淅沥不断落在马路上,斜眼望去一溜水亮。天色向晚,景物慢慢昏暗起来。马路边一户户人家的房屋,淋着簌簌落水,仿佛在大冷天里沉沉睡去。小小一座集镇,被氲氤水雾淹没大半。循着水雾远望,四围远近高低、层层叠叠,尽是天堂山的余脉。它在渐渐昏暗的雨雾里纵横起伏、隐隐约约,把集镇紧紧抱裹在怀里。除了寒风偶尔吹过,在空气里嘶鸣,就一点声响都没有了。

 

在这样寒冷的傍晚时分,我从哥哥家里出门,穿过大半个集镇,到二姐始鸣家里吃晚饭。尽管年节临近,却没有半点喜庆热烈。马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用山里人的话说,这是“狗都不愿出门的天气”。“雪粒落在瓦顶上,有这么厚,像化肥那么白。”始鸣用手比划年底那场寒潮。她身形瘦弱,行动有些迟缓,容颜已经日见苍老。“村里八九十岁的老人,都说没见过这样落雪。”2015年冬天,大半个中国都经历了严重的寒潮。岭南地区四季温热如夏,那些从来不知道冰雪为何物的山里人,都破天荒目睹了天降寒冰的奇观。

 

“上海也很冷。那几天我都不敢出门,晚上睡觉盖三层棉被。”在三楼厨房里,始鸣一家三口忙着烧晚饭。我坐在门口边说话。身旁的电暖器烧得通红,把一阵阵热风吹到我脸上。

 

这栋四层的楼房还是三十年前的原样,只是陈旧破败了。门口临着马路,往东五十米就是集镇车站。三十年前,这是一条泥土路。逢着晴天,汽车过处尘土飞扬,难见人脸。逢着雨天,汽车碾出深浅大坑,浮着一层泥泞,使行路人无处落脚。现在马路上铺了厚厚一层水泥,使两边人家免去飞尘泥泞之苦。路两旁原先的大片稻田和菜地,如今盖满高低参差、新旧各异的楼房。

 

门外早变了样子,门里面却依然如故。店面里墙正对着大门,开一口扇形光窗。这奇特的形状,三十年前就烙在我脑里。再往里走,光窗和天井的微亮,都不足照明昏暗的楼梯。在大白天里都要握紧扶手,摸索前行。每次始鸣都要嘱咐我:“慢点走。要不要亮电灯?”

 

我逢着年底才回来一次。年节闲暇,不外乎走访亲戚,吃酒叙旧。姐夫斟满一杯毛鸡酒,“王庄那边酿好酒。这是‘四熬’,四道蒸馏,比‘三花’浓烈。”

 

“六十度的酒,你能吃吗?你吃葡萄酒吧。”始鸣知道我不能吃烈酒。

 

“这么大一只毛鸡泡酒,吃了暖身子。”姐夫比划着,自己也斟满一杯。山里人爱泡药酒,蛇、蜈蚣、蝎子、老鹰、毛鸡,都往烧酒里扔。配上中草药材泡三两年,就是他们待客的好酒。

 

我抿一小口,满嘴辛辣。酒液咽下去,像把锋利刀刃切往喉咙。“我还是吃葡萄酒吧。”夏天里,始鸣把整箱葡萄装进陶坛,铺上冰糖酝酿化酒,储存到冬天过年。

 

外甥流雨二十五岁,个头长到一米八三,身形也比往年更加壮实。始鸣打趣说,“比舅爷高一大截了。”回想二十年前那个肥嘟嘟的男孩,我心里真切感慨时光易逝。往年他不愿见人,要么锁在房里打游戏,要么出门打篮球。如今在南宁工作,经历了几年世面,愿意见人说话了。

 

“这是流浪家里养的鸡。都养在树林子里,吃粮食、吃虫子,所以肉特别香。过两天暖和了,再叫他们捉出来。”始鸣指着一盆鸡肉,劝我吃菜。

 

“流浪……她那边过得怎么样?”接连几年的年夜饭,家里都吃这种林子鸡。可我不常看见她。

 

“就是困难。她自己那个样子,只会吃饭,不会做工,还养了三个儿子。家婆去年中风,睡在床上。家公也老了,只能带带孩子。七张嘴巴,全靠她男人赚钱养活。”

 

流浪智力残缺,不能劳动。他男人虽然有力气,可也养不活一家七口。如果没有娘家接济,只怕锅都揭不开。“流雨倒不看轻他这个姐姐。每逢流浪来了,想要什么,都随她拿走。”姐夫喝一口毛鸡烧酒,血涌上脸来,面色已经微红。

 

在集镇寒冷的雨夜里,我们坐在一起吃酒,却说起另一个人来。在我的心目中,她仿佛永远只是个小女孩,可一转眼,她已经是三个男孩的母亲。围绕那个女孩的身世,是这个家庭三十年经历的磨难波折。一辈子,她都将活在不自知的世界里;可是世情炎凉、人间百态,却被她的人生所映照。正像一面镜子,虽不自见,却照见世界。

(二)

酒席之间的言谈,使我想起许多往事。三十年的往事那么真切,像电影一般浮在眼前。那个被我们说起,却没有坐在一起吃酒的人,就是始鸣的女儿流浪。这个智力残缺的女孩,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仿佛就被装进了宿命。她卑微而贫苦地活着。出生之日就颠沛流离,漂泊海岛。回到大陆故土,她和弟弟被寄养在外婆家里。六七年时间,这对小姐弟跟两个老人相依为命。2005年,她在十七岁上嫁了人家。在层层大山深处,过起黄连一般的贫苦日子。她养育了三个儿子,可是这可怜的母亲,永远都不自知她的生活、她的宿命,也不会明白这个世界。

 

没有人说得清楚,谁给她安排了这种宿命。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是个傻女。二十多年前,她和弟弟小雨寄养在我家里,跟我父母一起生活。当她慢慢长大,却总教不会说话。母亲觉得很疑惑,逢人就问:“她怎么不会说话呢?”

 

家族里一位远嫁的姑婆摆摊行医。每逢赶集日子,她就在集镇墟亭里把脉看病,售卖草药。母亲把外孙女儿带到她面前。她让女孩张大嘴巴,端详半天,对我母亲说:“她的舌头粘住了。用剪刀铰开,才能教会说话。”

 

听说要动剪刀,母亲心里感到害怕。又过了些时日,家里人渐渐发现她是个傻女,所以教不会说话。“她怎么是傻的?”母亲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摇头叹息。

 

“小时候发高烧,就可能智力残缺。”堂嫂是个新嫁的年轻人,懂一点医学知识。

 

“她八月里生的,在海南是最炎热的时候。在那边老是生病、发烧。可是那地方没有医师,也没有药铺,买不到药。”始鸣被堂嫂问起,就回忆起来。

 

到了四五岁时候,人们已经确信她是个傻女——也许因为她幼时的疾病和发烧,也许因为别的缘故。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不能改变。她被装进宿命,将在这个她永远都不明白的世界里,度过卑微贫苦的人生。

 

始鸣和流浪,两代女人的命运,像山里苦藤般纠缠在一起。母亲的不幸造成了女儿的不幸,女儿的不幸又加重了母亲的不幸。哪怕她已经长大嫁人,已经身为人母,她依然是始鸣心里放不下的牵挂、肩头卸不下的担子。这一段因果,三十年前就已经种下。

(三)

1986年,我刚满八岁,正在小学里念三年级。始鸣在集镇里一家裁缝班当学徒。听母亲说,开麦麸铺的细婶做媒,把始鸣说给相邻街坊的一户人家。母亲满脸笑容,喜出望外,在家里跟父亲报信。

 

“家公有名望,是乡镇里的干部。他们在集镇上有铺面,跟细婶是街坊邻居,知根知底。男青年在自家铺面修理电器,有本事、会挣钱。细婶说,将来一个修电器,一个做裁缝,不愁过日子。我想这么好的人家,就答应了,跟她说我满盘同意。”

 

始鸣的亲事让人喜出望外。母亲常挂在嘴边,带着艳羡的神色。她使我对集镇上那户人家满怀好奇。在一个细雨初歇、水雾氲氤的傍晚,我忽然想去集镇上看望姐姐。我穿上黑色水鞋,走过七里泥泞的山路,来到集镇上。天黑了,我隔着马路,蹲在那户人家的对面。从门口望进去,里面亮着电灯光。在一方扇形光窗前面,一名青年坐在玻璃柜台里,低头修理电器。在他身边,柜台上、货架上,堆满了电视机、收音机、录音机和音箱,还有很多我说不上名字的电器。我想要被他看见,又害怕被他看见,就蹲在灯光照不见的暗影里。天越来越黑了,集镇上渐渐看不见行路人。可是在那户人家的屋门里面,我始终没有看到姐姐。

 

我被开麦麸铺的细婶家收留了一宿,第二天就看到了姐姐。那时候太阳出来了,马路吃饱了雨水,蒸发出温暖的雾汽。路边菜地里,菜叶子在阳光下一片片碧绿颜色。始鸣穿一件白底碎花的布衫,站在修理铺门口的水泥走廊上。

 

“二哥,你怎么到集上来了?”她看见我站在马路边上,满面惊讶地唤道。

 

昨晚那个青年走出门来。他身形高大健壮,满脸笑容问道:“这就是二哥吗?”

 

我吓得撒腿就跑。

(四)

为着满怀好奇,我在傍晚时分冒着水雾,走了七里泥泞山路来到集镇,想要看看始鸣。其实在心里,我一向对她充满恐惧。她头脑活络、果敢决断,从小就会赚钱。柴火、松果、青竹、厥藤、棕叶,这些能换钱的山货,她都卖过;编竹笠、编藤筐,这些能赚钱的手工,她都做过。她手脚敏捷、精明能干,可性格刚烈、脾气暴躁,稍有招惹就打骂人,所以我从小怕她。

 

始鸣再能干,在赤贫的大山里头,她都只能赚点零花钱。1984年前后,她跟村里的姑娘结伴远赴广东深圳,成为村里第一批进城的农民工。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深圳特区涌入大量外资,工厂开始大规模招工。始鸣进了制花厂,制作绢花和塑料花。同村的姑娘进了玩具厂,制造汽车玩具。没过多久,家里收到始鸣的书信。她在那边水土不服,长了一身疹子。父亲求人要了偏方,就上山挖掘黄土,装满一个小布口袋,到集镇里邮局寄给始鸣。去了一封信,嘱咐她用开水浸泡洗澡。然而,过了几个月,始鸣还是回来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独自进山捡柴,回来时候已经入夜。天空挂着一块薄明的月亮,微弱白光里,飞虫布满田野上空,响起潮汐般的蛙鸣。家里的晒场亮着电灯光,晒场边沿坐满了人。人们看到我,哄笑起来。始鸣就走出来,唤我的名字。几个月不见,我差点认不出姐姐来了。她的脸像刀割一般瘦削,面色苍白。照着城里时髦的式样,她剪了一个齐耳长的“大包头”。头发电卷了,变成黄色。

 

始鸣是第一批去深圳打工的姑娘。如今回来了,村里很多人都赶来看热闹。人们充满好奇,问东问西。她打开带回来的大挎包,给村里人分发糖果。她带回来一大包玩具。绢花和塑料花颜色鲜艳、汽车玩具闪闪发光,摆满了一张桌子。村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玩具。他们围站在桌子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眼睛里闪动着好奇和渴望的光芒。

 

在深圳打工的几个月里,始鸣饿坏了。她说制花厂每天劳动十几个钟头,每顿只吃二两米饭,几乎没有菜。她扛不住日夜饥饿,身上又长满疹子,就辞工回来了。回到家里,只要是能吃的,她天天都张罗着煮来吃。

 

没过多久,镇里好几条村子发现了黄金矿脉,随即掀起一阵席卷全镇的淘金热潮。始鸣天天早出晚归,去相邻的村子里挖金矿。人们用原始简单的方法,直接往山地里打矿井。挖金矿是脏重累活,而且十分危险,但是收入丰厚。那时候工钱一日一结。每天在电灯光里吃晚饭时候,始鸣就掏出当天的工钱,或者十元,或者五元,交给母亲。1985年,在赤贫的农村家庭,这个数目已经是一笔巨款。然而好景不长,乡镇政府很快公布禁令,禁止村民私自开采金矿。淘金这条财路,走到了尽头。

 

先是进城打工,后是外出淘金,见过世面的始鸣不再安心村庄生活。她想学门手艺,到集镇上做点生意。正好一家裁缝班招收学徒,她筹了点学费,就报名去了。

(五)

秋去冬来,母亲的满脸喜悦,渐渐变成满脸愁云。始鸣那桩令人艳羡的亲事,不能令她顺心遂愿。又有人给镇上那户人家提亲,说了一名女教师。家婆的意见,要求儿子娶女教师,不能娶农村姑娘。可是那对年轻人,都觉得互相已经不能分开了。

 

“我自己就是农民,为什么要娶女教师?我们虽然不吃国享,但做修理、做裁缝,都不比教师赚得少。”做母亲的态度强硬,但是做儿子的并不愿意屈服。

 

天气寒冷的时候,争执变得激烈起来。细婶来到我们家,跟我母亲诉苦水。“那边婆子很犀利,隔天跑到我家里辱骂。老的这样反对,这门亲事恐怕成不了。”

 

临近年底的时候,那个男青年来到我们家。他带来一包年礼,糖果、烧饼、酒和猪肉,对我父母亲说,虽然家里反对,但他是坚心的。始鸣坐在房间里,手捧一张明信片,默默垂泪。明信片正面是一只心形盒子,里面摆着一串珍珠项链。项链上方,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在明信片背面,写着一行刚劲的字体:“爱情有时候是一种痛苦。也许痛苦愈深,爱得才愈真。”

 

过了年节,就是1987年春天。集镇那边传来消息,父母要把不听话的儿子驱赶出门。这对无法缔结婚姻、又不愿分开的情侣,最终选择了私奔。

 

暮春初夏,他们在集镇东头坐上汽车,一路南下广东,借道雷州半岛,渡过琼州海峡,远赴海南岛。两个年轻人举目无亲,离开家庭就无处落脚。我们家族上一位远房伯父,早年混江湖,最终在海南岛的琼海安了家。往年回家,伯父只说海南那边的好话——

 

“水田里种稻米,一年收三季。橡胶碗口粗了,眼见就有收成。胡椒也长得壮,价钱一年比一年贵……”

 

伯父这些话,记进了父母和始鸣的心里。如今走投无路,能投靠的亲戚就只有他了。父亲写了一封书信,寄给伯父。那边回了信,始鸣他们就照着地址,一路寻访投奔而去。

 

始鸣一路上的心境,我如今无法臆测。在黯淡无光的岁月里,爱情眩目的光辉,仿佛刺破冰冷沉重的夜空,照出温暖的春天气息。在这光芒照耀之下,年轻的生命焕然开花。她心里该有对故土亲人的眷恋,也有对前途一无着落的恐惧;该有满怀爱情的甜蜜芬芳,也有对未来梦般美好的憧憬。然而,许多苦涩、许多辛酸,都与这痛楚的花朵如影随形。曹操在《短歌行》里写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对无家可归的苦侣,犹如无枝可依的乌鹊,流落江湖,浪迹天涯。烟波迷蒙的琼州海峡像一道天堑,将故乡和他乡远远分开。天涯海角,总让人感到悲戚凄凉。它意味着放逐流浪、生离死别和落魄江湖,意味着沦落的不幸的人生。

 

始鸣就这样漂泊到千里之遥的地方,这让母亲的心痛楚不安。她断断续续写书信回来,母亲读了,愁眉不展。我那时候只有九岁,不大明白这些事情,也不知道她在书信里写了些什么。只记得父亲曾在集镇的邮局里,寄了一点钱过去给他们。

 

1988年8月,始鸣在海南生下了女儿。母亲买了衣裤鞋帽,从邮局里寄过去。书信很快就回来了。孩子白白胖胖、机灵可爱。她穿着我母亲寄过去的衣裳,对着镜头欢笑。母亲拿着外孙女儿的照片,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流浪……她就叫流浪吧。从小就没有家,流浪到海南岛上……”母亲对着照片,喃喃地自言自语。

 

新生婴儿的降临,给那对年轻的父母,以及我们全家都带来了欢愉和希望。然而,没有人能够料到,更大的厄运还在后头。(未完待续)

 

下篇预告:1990年,始鸣在海南生下了儿子。然而孩子生下来三天,就不幸夭折了。一个鲜活的婴儿,转眼之间不复存在。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多么惨烈的打击。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本应享有同等的人生,但是他却没有。这魂归异乡的孤骨,像一把冷酷锋利的刀刃,割破人世间温情的面纱,揭开那些不忍直视的真相。

 

天堂系列⑦|何枝可依(下篇)明天(4月17日)推出,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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