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我离家前夕,全家人都要聚集在哥哥家里吃一顿饭。这事让我心里很矛盾。烧三桌人的饭菜要操劳大半天工夫,母亲年事已高,我不愿意她这样劳累。然而这每年才有一次的团聚,对老人是种宽慰,对年轻人也是一种勉励吧。况且每个人都真心诚意。嫂子前些日子就央村里人捉来黑毛土鸡,用竹笼子关在楼顶的菜地角落里。孩子们天天喂食,嘴里都会说:“喂到阿叔去上海的时候。”清晨五六点钟,二姐就往墟亭里的猪肉行守着。因为猪肚是乡民最稀罕的菜味,清晨七点钟就买不到了。三姐说,家里的腊鸭在秋风刚起时候晾制,现在已经香入骨头。她要花小半天时间在家里烹煮,晚饭时候再捧过来。
母亲和嫂子在屋顶厨房里烧饭的时候,我正在三楼房间里收拾衣物。背井离乡的漂泊感,总在行李装箱的时分格外真切。从14岁开始,背着一个小背包,拖着一口皮箱,一年年走南闯北,成为我人生里的常态。从房间窗户望出去,隔着大片稻田,远处就是苍青漂渺的天堂山脉。我想起一句歌词,“当我离开家的时候,你满怀深情吹响号角。”山脉静默无声,但似乎能听到她沉痛的歌唱。夕阳慢慢落山了,我的心也像这暮色苍山一样,沉痛忧郁。
我们七个兄弟姐妹,有五个居住在集镇上。只有大姐和四姐家在村子里。姐姐们跟她们的丈夫孩子一道,一家一家陆续赶来。众人坐在屋顶的露天晒台上,热热闹闹聊闲天。孩子们满地奔跑,玩闹嬉笑。只有四姐始萍走到楼梯旁边打电话。也许觉得往年受了轻慢,她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推托着,不愿意过来吃晚饭。始萍满脸焦急,对着电话说得很快。
过半个钟头,他们终于赶来了。始萍跟丈夫和两个儿子坐在一起,心满意足。孩子长大成人,做母亲的却日见苍老。始萍的额头前长出一绺白发,脸庞很瘦,显得眼睛特别大。她在五姐始冰的杂货铺里帮忙,楼上楼下搬动货物,用汽车送往村庄里的小铺头,前前后后装车卸货。人到中年的女人,天天都做重体力活,因此显得格外劳累,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
每年一次的团圆饭,尤其让我感触时间的流逝。始萍和始冰的身边,都坐着她们风华正茂的儿子。十九年前,姐妹俩相隔五天,前后脚生下儿子。孩子满百日,吃鱼开了荤,就可以去外婆家了。她们背着孩子,结伴来到我们家。那时候,河边竹林里桃花正盛,一朵朵饱满的花苞,红艳艳映照在清水里。姐妹俩提着锑桶,结伴往河边青石板上浆洗衣裳。两个粉嫩的男婴,并排放在屋里大床上酣睡。小小一双表兄弟,眉眼轮廓之间已经有几分相似。只是表哥面容更清秀,表弟五官更壮实。十九年时光,转眼之间就流驶而去。当年在大木床上并排酣睡的两个男婴,如今都已经长成青年。表弟没有离开过学校,如今已经在广西大学念二年级。表哥只念完初中,就南下广东打工。他说去年在广东江门的手机电池厂里,可过完年又要换工厂了。
面对始萍,我常想书写心里的悲悯和伤怀。她曾有着山里鲜花一般的容貌,却在命运里饱受凄苦风雨、严酷霜雪的煎熬。红颜薄命,或许因为美善而自矜、情深则懦弱;然而,若柔弱如斯的花般女儿,绽放在荆棘遍布的山野大地,她坎坷多艰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宿命的注定呢。
(二)
如今站在中年回望从前,我依然忘不了那个月夜。那是1986年夏天,我在村里小学念三年级。夜幕降临,山岭河谷的羊肠小道挪动一点点光亮。年轻人在灯下吃饱晚饭,就打着手电筒,走往村庄中央的小学堂。那时候,恒教师是学堂里的风云人物。他是隔壁邻村一位老教师的儿子,从前在采茶戏里唱小生,是地方剧团里的台柱子。因为父亲急病亡故,他们家人疏通乡镇里的关系,给他谋了份代课教师的职位接班。因为唱戏的缘故,恒教师人才英挺,容貌清俊,目光灵动如飞。村里姑娘们没见过世面,但香港台湾的言情小说已经偷偷流播。她们私下思忖,书里面写的“白马王子”,就应该是恒教师的模样吧。
学堂小操场邻着河溪和小路,边上是一座两层的砖木房子。一楼是一家小小的店铺,店铺上面就是木板铺成的阁楼。恒教师在阁楼靠窗位置摆放一张书桌,桌子后面就是他的小木床。他在临河的窗台种满花草,吊兰长长的枝叶弯弯伸往窗外,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站在河边远远眺望,仿佛是美人插满头髻的发钗珠玉。
年轻人聚集在恒教师的阁楼里,央他唱歌唱戏,写极漂亮的书法。我念三年级,开始学习作文了。恒教师是教语文和唱歌的班主任,会格外多教我一点。每夜必来的年轻人渐渐增多。情窦初开的山村姑娘,一夜夜听着恒教师唱歌,未免在娇羞里动了一点心思。那眉目眼光的流转里,开始有一点我所不能明白的意味。
那一夜月色真好。到了深夜里,更加满月如盆,光色明亮。远远近近,天堂山脉缓缓起伏,像柔风吹拂着海面的波浪。月光如水,清澈澄净,流注在山岭河谷之间。竹林掩映,点点屋舍历历在目。铺满银光的蜿蜒小路上,连小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学堂里的人早就散去了,村庄沉浸在睡梦一般的寂静之中。恒教师攥紧我的手,始萍走在他身边,从学堂往我家里走去。没有人说话,清风从月色里长吹而来,摇动竹林,听到脚底下石子砂砾的声音,以及衣服的悉悉微响。我看着恒教师高大的身影,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从学堂到家里,是一条沿着河流的村庄小路。它穿过一丛丛青竹,来到小木桥旁边。桥头一棵柿子树,弯曲着躯干横卧河面。恒教师把我们送过小木桥,在桥头站定。始萍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两人都没有说话。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家去吧。”
我听到恒教师说话,始萍低低答应一声。我的手就从恒教师的手掌里,交到了始萍的手掌里。他站在桥头树荫的暗光里,目送我们慢慢走远。月色空蒙,远山近岭,犹如一个沉睡的梦境。
(三)
没有人知道,始萍和恒教师深深地相爱了。然而风声慢慢传开,每夜必往学堂的年轻人窃窃耳语,村子里也开始有了传闻。我和远房堂姐小金进山捡柴,在恒教师回家的山岭路边,看见一张张宽阔的剑茅叶子上,全都密密麻麻地刺满文字:“茂春村里的姑娘,请你不要和恒教师谈恋爱!”无法考证是谁刻下的文字,似乎一颗颗妒火中烧的灵魂,像剑茅叶子一样尖锐地抗议。
从小金的神情里,我知道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我跟着恨起恒教师来,可一面又替他担心。到了晚上,小金拉着我往学校里。她手里攥紧刺满文字的剑茅叶子,把恒教师唤到操场边上,问道:“你是我尊敬的人,为什么要做不道德的事情?”
恒教师神色黯然,满怀委屈。“这不是不道德的事情。这些字不是我写的,我也没有告诉过别人。”
隔了几天,听说村里的青年人纠集在小商铺门口,半路将恒教师拦截盘问。又有青年人放出恶言,要打恒教师。母亲听到风声,她也觉得受了欺辱。“怎么不请媒人提亲,偷偷摸摸交往?”
始萍羞愧得无地自容,矢口否认。过些日子,村里的传言没有平息。两个年轻人交往的事情,似乎慢慢坐实了。母亲很生气,她反对这门亲事。“他是代课教师,一个月领二十几块钱,自己都难养活,以后家庭负担全是你的。况且那边村里田地不好种,你嫁过去只有苦日子。”
村庄里人多嘴碎,母亲说这些话,也许会传到恒教师耳朵里去。他自尊要强,从此不敢请媒人提亲,也不敢到我们家里来。
恒教师家境艰难。他的父亲早亡,剩下一个年老体弱的老母亲。他头上有一个哥哥,还没讨到媳妇;脚底下三个弟妹,都要念书花钱。当山村小学堂的代课教师,每月只有二十多块钱。一个才华横溢,又有志向抱负的青年,他的出路在哪里呢?
偷偷摸摸的苦恋,在避人耳目的地方悄悄生长。我再也没见过恒教师和姐姐来往,但他从此对我格外好。放学之后,他把我带到小阁楼里,教我作文、唱歌。天气晴好的晚上,他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带到集镇里看电影。如今回想,我依然能够记起那时候的月光,照在远近的山脉河谷。自行车在稻田间的山路行驶,恒教师有一句没一句跟我说话。集镇放电影的院子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恒教师借来一张板凳让我坐着,又跑到小摊点前买汽水和葵花子。
那段纯真快乐的日子持续了两年。1988年,恒教师要走了,远赴湖北武汉参军。他辞掉代课教师的职位,在小阁楼里收拾被褥衣裳。我站在他的床边,他嘱我用功读书。我痛哭起来,恒教师也默默流泪。一个十岁男孩对启蒙教师的依恋和情感,也许不是别人所能明白。仿佛一柄锋利刀刃,把他从我的生命里割断离去。
被锋利刀刃割断的,还有另一个人的感情。书信很快就来了。恒教师穿着洁白的空军制服,站在铁轨旁边。他依然相貌清俊,英气飞扬,肤色黝黑。他用极漂亮的书法,在照片背面写道“夏天,思念”。他在信里说,穿上军装,投身军营,是他从小就种下的梦想。始萍躲在房间里默默流泪。她捧着照片,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书信一封接着一封,从此往后再也没有间断。恒教师漂亮的字体,二十多年后还能在我的眼前浮现。每封书信都署着相同的地址,“湖北省武昌县864**部队新兵连教导排一班”。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只知道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相貌慢慢改变,从当初的清俊飞扬,渐渐变得壮实刚毅、铁骨铮铮。他从一个乡村代课教师,变成了一个军人男子流。然而炽热的情感,却未曾被时光冲淡。始萍收到的书信越积越厚,她一封一封收叠整齐,珍藏在床头的木柜子里。
(四)
1989年夏天,我考上集镇里的初中。没过多久,始萍也离开村庄,去四十里外的梅镇打工。她在一家饭店里当服务员,每个月挣四十块钱。工作照例是辛苦的。她早上五六点钟就要起床,晚上饭店打烊之后收拾碗筷、擦抹桌椅、打扫地板,一直到深夜十一二点才能收拾完毕。除了吃饭,一整天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那时候的乡镇小饭店没有空调,夏天热得像个蒸笼,冬天又冷得如同冰窖。她就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洗菜、切菜、端盘子、洗刷碗筷、洗台凳、打扫卫生,日复一日地忙个不停。
始萍在饭店里打工,唯一改善的就是伙食。都说姑娘十八一枝花,始萍本来就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丽姑娘,如今营养状况一改善,她的美丽更象花朵一般绽放了。她出落得丰腴圆润,头发油黑发亮,皮肤红润白皙,眼睛水灵有神,迎来她生命里最美好的年华。
家里的生活一如既往,赤贫如洗。那时候我和哥哥念初中,家里没有任何收入。始萍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成为家庭唯一的经济支柱。记得有一次,母亲连盐都买不起了,就打发始冰去找始萍。始冰骑着单车,来回赶了六七十里路,将始萍积攒的一点零花钱全部取了回来。
始萍做了两年饭店服务员,又帮亲戚在长途汽车上售票。她走得非常突然,那是冬天的一个午后,眼见就快要到年了,集镇上的亲戚托话来,说他长途汽车的售票员突然不干了。当时已经是春运,生意非常繁忙,一天都耗不起,所以要始萍马上过去。那时候天飘着蒙蒙细雨,极微小的,像水汽一般,又像浓雾一般。风也吹得很冷。始萍手忙脚乱地收拾衣裳,母亲在一旁走来走去,唠唠叨叨,生怕她忘了带什么东西。始萍把几件衣裳叠进一个小皮革箱子,拎着就走了。大冷的天,她穿得很单薄。家里没有雨伞,她冒着细雨就走了。我望着她匆匆忙忙远去的背影,终于看不见了。四周山岭尽是阴暗的颜色,夹杂着绵延不尽的冷风细雨。
在长途汽车卖了一年车票,始萍最终还是回到家里来,报名去集镇里的小瓷厂做工。在火热军营和艰苦山村之间,那段长年累月的思念,不知道是对彼此的慰藉,还是无尽的煎熬。逢着过年,恒教师才能回乡探亲几天。他用一年里积攒的微薄津贴,给始萍买了一件新衣裳。从1988年到1993年,恒教师从义务兵变成志愿兵,前途还是毫无把握。始萍年龄渐去,提亲的媒人隔三岔五,络绎不绝。她拒绝了所有提亲,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令母亲十分震怒。她骂道:“七年时间了,你还这样等他。他买过一颗糖果,提过一句亲吗?”
1986年那个月夜,至今回想依然历历在目。然而这段漫长的苦恋,在1993年走到了终点。恒教师在给始萍的最后一封信里,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分手。
一切就这样终结。七年的梦想,原来只是一场空。七年的等待,到头来只是惨遭抛弃。没有人可以分担她的痛苦,母亲只有怨恨和咒骂,旁人只有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始萍受了这样的欺骗,竟然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让一个柔弱如斯的女孩子去承受如此惨烈的结局,有什么理由如此残酷无情地惩罚一个纯真善良的女孩。一个人的青春年华有多少个七年,一个人的整个生命,又有多少个七年!
七年刻骨铭心的爱恋,经受不住现实的严峻考验。恒教师从此再无音讯,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形。只是听村里人传言,他娶了当地一位官员的妹妹为妻。有了这门亲事,他就可以留在部队提干;如果没有这门亲事,他只能脱下军装,复员回家重新当农民。
那时候我已经在县城读高中了,离家里有八十多里路。始萍仍然每天都要到瓷厂做工,放工回来后,又帮着父母干地里的农活。我偶尔回一次家,发现她全变了,上班下班、干活吃饭,都是不言不语、满腹心事的样子。她常常一个人闷坐在房间里,坐着坐着就流下泪来。
人们快乐也好,悲伤也好;痛苦也好,甜蜜也好;时间总是一如既往地流逝。在始萍的心里面,感情挫折带来的重创,只有在时光的流驶中才能渐渐消磨。在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艰苦岁月里,在感情毫无寄托的寂寞空虚里,生活谈得上什么意义呢。失去的感情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恒教师已经结婚,而且音讯全无。不管有没有勇气,始萍都必须面对这个惨淡的结局,都必须承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五)
两年之后,我已经在县城念高三,始萍也慢慢走出心底的阴霾。我回到家里,看到她书桌上放着一张用照片做成的明信片。一位英俊的青年站在竹林里,满脸微笑。但明信片背后一个字都没有。始萍笑着说:“小时候家里不送他读书,他连名字都写不好。”
父母嫌弃他家境不好,又不识字,因此都反对这门亲事。然而始萍生性痴情,她选定了自己的男人,态度坚决到毫无商量的余地。1995年底,我在天津念大学一年级,始萍到底还是嫁给了这个男人。
时光流淌,每个人都在追逐自己的生活,逐一品味命中注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也许我该为始萍写出我的悲悯,虽然明知这点悲悯多么苍白无力、微不足道。这样一位天真善良、纯洁多情的女儿,伴随她的成长,曾经尽是玫瑰色的梦幻,曾经深信人世间只有真善美,却在花般绽放的美好年华里,遭受最不公平的命运。她度过了漫长的沉痛岁月,终于将心底刻骨铭心的爱恋洗淡。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受过深重创痛的心灵,是否真可如同当初一样鲜活灵动?我不相信。在日复一日平淡而劳累的生活中,在四周了无生机的空气里,她能够重新找到爱的情感,重新找到唤起她生命里全部爱意的男人,不可不说是上天的赐福。
如果世上只有唯一一样值得称赞的事物,那就是爱情;如果世上只有唯一一样至真、至纯、至美的事物,那也只有爱情。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也不必追问这是什么道理。也许就在刹那之间,爱的世界里就燃亮起日夜不熄的长明灯火,升腾起瑰丽温馨、尽管虚幻却不失美丽的梦境。
始萍勇敢而坚决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万念俱灰的绝望境地,她重新找回生活的热情。我在天津念完一个学期大学,寒假回家的时候,给始萍带了一点礼物。在开满梅花的枝条上,停栖着两只用贝壳做成的漂亮喜鹊。我去到他们的新家,看见两位新人都美满幸福。他们盖着一层的楼房,新房里全都是簇新的床褥和家具。始萍把我送的礼物,摆放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她的丈夫虽然没上过学,几乎不识字,但天赋异禀。他每年参加象棋比赛,都在全乡镇里拿到第一名,奖状贴了满满一墙。始萍红润丰腴,衣着光鲜,带着新娘子的喜悦幸福。吃过晚饭,一家人围着温暖的炉火拉家常,温暖的亲情洋溢满屋。我以为始萍终于找到了幸福的归宿,心里由衷替她高兴。
(六)
始萍婚后的幸福没有持续多久,生活很快就暴露出狰狞的本真面目。她的夫家欠了很多债,连结婚的钱都是借来的。始萍一面背负沉重债务,偏偏丈夫又患上甲亢,真是祸不单行。才一两年工夫,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就已经变得面黄肌瘦,病得不成样子,甚至失去劳动能力了。
还债要钱,替丈夫治病要钱,养育两个儿子更要钱。始萍再也没有一天安乐的日子。她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要起床,洗衣烧饭。七点多钟就要骑车去瓷厂做工。为了多赚点钱,她每天都干到傍晚六七点钟,甚至晚上九点、十点钟才收工回家。为了省点饭钱,她连午饭都舍不得吃,一天只早晚在家各吃一顿。她这样不分日夜地拼命苦干,每个月也只有一千块钱的工资,勉强维持一家四口的吃穿用度。为了给丈夫治病,她只好又去四处借钱。丈夫的病总不见痊愈,债务却越积越重。沉重的生活压力,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始萍的丈夫久病不愈,无力劳动,渐渐沾染赌博恶习。始萍来到娘家,得意地笑道:“他会下象棋,别人都赢不了他。家里买了头小母猪,我问他哪来的钱,他说下象棋赢的。”母亲还没听完,就锐声骂起来:“从来都是十赌九输,别人自然有办法吃他。你再不劝他收手,将来你不要后悔!”
母亲的话不幸言中。往后的年头,慢慢听说始萍的丈夫输钱,赌瘾也越陷越深。始萍不给他钱,他就去借高利贷。有一天始萍在始冰家里痛哭,说她丈夫被放高利贷的劫了,勒令马上还钱,否则就要动手打人。母亲震怒,在一边骂道:“这个家要散伙了,要散伙了!”
这个曾经貌美如花的女人,如今在严酷霜雪里苦苦煎熬。她的美貌迅速凋落,容颜一日比一日苍老。然而置身厄运之中,依然没有改变她一贯的善良情怀。不管她的丈夫有多少让人忍无可忍的缺点,不管他带给她多少痛苦,她都宽容着他,深爱着他。在母亲和姐姐们看来,这样的男人是不值得爱的,所以她们对于始萍,常常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总是用说教的口吻,告诉始萍怎样疏远他、冷淡他。始萍不但不以为然,还反而说他的好话。数经斥责,始萍就不大愿意和母亲、姐姐她们谈论自己的丈夫了,甚至不大愿意和她们说话。因为话题一旦打开,最终必然会扯到他的身上去的。在这种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在这种无人帮助、无人安慰、无人理解的困境中,也许只有存在于心中的爱,让她能够勇敢坚强地生活下去。在辛苦地工作的时候,她的心里也许始终都想念着丈夫和儿子。只要自己天天都这样辛苦劳动,她的丈夫和儿子就能吃上饭、穿上衣,不至于忍饥挨饿。她能够以一己之力,养活她的丈夫和儿子,她就是一个自豪的、幸福的妻子和母亲。为了这一点,她什么苦头都愿意吃,什么罪都愿意受。在那些漆黑、寒冷甚至大雨滂沱的夜晚,当她拖着累得散架的身体,忍受着一天不曾吃食的饥饿,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的时候,她的心里始终都有一个希望,有一盏灯火。在道路的尽头有她的家,有她的丈夫和儿子。为了他们,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什么代价都愿意付。也许在别人眼里,她的生活不值得忍受,但在她的心里,她愿意为这样的生活献出一切。
2007年,我到上海读研究生,始萍又遇到了新的难题。瓷厂里社保改革,她要补齐四五万元养老金。她筹不到这笔钱,也拿不定主意值不值得去借。瓷厂去不成了,她就在始冰的杂货铺里帮忙。
当人生过完小半辈子,回头望去几多凄凉。又是八九个年头过去了,始萍天天做工赚钱,历尽艰苦,终于替她丈夫治好病,还清家里的债务,供两个儿子念完书。然而担子并没有卸下。儿子长大了,家里又要盖房子、讨媳妇,一个个沉重的责任,早就已经预设在前头,等着她去一一承担。
红颜不再,薄命依然。唯愿她心底无尽的善念,帮助她走过人生路上遍布的荆棘。
下篇预告:在陕西宁强的古老羌寨,我接到这个惨痛的噩耗,始震的孩子走了。坐在塞外的清冷月色里,我追忆姐姐的不幸命运。现实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把这个才华横溢、卓尔不凡的女孩磨损殆尽,把她推入悲惨的境地。我想起那句古老的诗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天堂系列④|春风不度》即将推出,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