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皆非的患者

我是上海一家大型三甲医院的男科专业医生。虽说是男科专业，但因为目前还没所谓“男科”这个学科，我们至今是挂在泌尿科下面的一个亚专业。

国人的讳莫如深，令这个专业遇到不少尴尬。

据我所知，行业内颇有名气的仁济医院陈斌教授团队在交大开了一门《性与健康》的课，课堂上陈教授曾经做过一个小调查，让自认为接受过正规性知识教育的同学举手。结果，只有3%的同学举了手。不少学生说，当年生理卫生课本上的性知识，老师们干脆让学生自学了。

连现行医科生的教学培养计划中，专门的性知识教育课程都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将男科或妇产科作为专业的医学研究生，在进入专业学习后也没有一门性教育课程！

这让人吐槽无力。而我在门诊中遇到的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让人对性教育现状不免担忧。

最近我遇到一个真实病例。上海一对博士学历的夫妻，结婚十年没有孩子，双方来我这看不孕不育。我问：“你们的性生活和谐吗？”他们说：“我们感情很好啊。每天都拥抱、亲吻。”

我一听不对劲，向他们讲述了性生活的知识，孰料他们听后大为惊讶：“这么龌龊的事情怎么能做！”我傻了：“不做这事，能怀孕吗？”对方却义正辞严：“我们互相之间的分子碰撞了那么久，难道就不能碰撞出爱的结晶而怀孕？”

虽然极端，夫妻结婚多年还没有性生活的患者不仅我碰到过，以前我的老师也碰到过，人们认为的“无师自通”可能并不一定奏效，真的有人缺乏最最基本的性知识。

另外一次，一个中年男人来看门诊：“医生，我来看阳痿早泄”。我问他：“你到底是看阳痿还是早泄？”对方问我：“有区别吗？”后来总算搞清楚，对方自感他应该算早泄，就问他：“你一般多长时间？”对方说：“20分钟吧！”

“20分钟还嫌短？！”我告诉他，按照医学统计，正常男性一次性生活时间大约在2-6分钟，平均也就4-5分钟左右，20分钟显然非常“正常”。但对方却质问：“A片里不都是半小时以上吗？”

我只能呵呵了。我遇到过无数类似的病人，他们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但说到底，他们缺乏正规的学习途径，所以才会被误导。

尴尬的地位

性知识重不重要？这根本不应是个问题。表面上，这些年似乎已经重视性教育了，但骨子里，重视程度仍然不够。就连被人们视作思想开放、学术交流相对自由的名校，对性知识也不时遮遮掩掩。

有一次，行业内一位专家要去一所知名高校讲课，定的讲座题目是“性福人生，从现在做起”。结果，主办方说这样太露骨，建议改成“两性健康，从现在做起”，讲座内容不变。专家一看，这样不是更露骨了嘛，索性还是改成“幸福人生，从现在做起”了。

之前有过一项数据统计，上海40岁以上男性的ED患病率达到39.5%。按照2010年上海人口普查数据，600万上海中老年男性中ED患者有200多万，但是真正为此来求医的只有不到10%。男性早泄的发病率也有30%，而且是分布在各个年龄段，但真正来寻求治疗的只有11%左右，一般都是实在没办法了，要闹离婚了等等才来求医。

按照2012年公布的数据，上海的人均寿命男性是80岁，女性84岁，这说明男性的健康问题更值得关注。而且别以为年纪大了就不注重性生活质量，我这里就有70-90岁的男性来看性功能障碍的。

我们现在看看离婚率那么高，一般理由只有一个——夫妻感情破裂。但是我知道，在这个感情破裂的背后，有接近一半的人是因为性关系不和谐。性无能、无性婚姻、无精症，在我们的临床中都不时碰到，但谁认真地去做过分析，想过对策？

对于性知识，人们一方面很匮乏，一方面又非常好奇和需要。比如交大开出的《性与健康》这门课，课堂上只能容纳50人听，结果每次报名选这课的学生有4000-5000人。

去年，上海一家企业的年会，年会上的奖品之一，是治疗勃起障碍的一种类似伟哥药品，号称药效可以持续36个小时。当时中奖的是该单位一位领导和一对夫妻，他们都显得非常难为情，那位领导还把脸遮起来说“不要了，不要了”，一旁的其他同事，也是阵阵哄笑。

结果到了会后，一堆人围到主持人身边，纷纷询问“这药还有吗？我也想弄点试试。”

无独有偶，某工业园区的CEO CLUB上，专家给企业管理者讲解男性健康和保健知识，从下午2点讲到6点钟，大家还觉得意犹未尽。到了吃饭的时候，专家边上围了一堆人！那天，工业区的管委会领导对专家讲：“我从没见过这帮老板可以坐得那么定！”

不尽合理的规定

如果说羞于在人前谈及性话题，还和中国人的文化有关，但是把这样的态度带到了具体的医疗体制中，就不尽合理了。

比如至今让我无法理解的一点：男性科的诊疗费用，不能进医保。

现在每来一个病人，为了避免后续环节的纠纷，我们都要告诉他：男科疾病国家规定全自费，并让病人签字。

一个来看不孕不育的病人问我：“医生，生育权是不是人权？”

这个话题有点高深，我当时一愣，想了想说：“是的。“病人接着说：“既然是人权，我也想生育，只是身体条件不允许。我看有些人在外面乱来，得了性病也可以用医保卡。我是生不出孩子，不是我不想生。既然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不能用医保？”

我给不出合适的理由，只是说这是统一的规定。我也需要问为什么。也许能得到的答案是，决策者一开始就没有把男性健康当做基本的健康需求——他们认为看这些病属于提高生活质量的范畴，就跟美容一样，不是“必需品”。

事实上，现代医学已经证明，性功能是和人类的心血管系统直接相关，因为男性器官的启动、勃起原理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外在的心脏在工作。在美国已经明确这一点，性功能的问题其实就是心血管疾病的一个警报器。但当我们在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的防治上投入大量财力、精力时，作为先兆的男性病所受的关注程度却极其微小。

在医院，男性科常常挂在别的科室下成为一个亚专业，男科医生也常常由其他科室医生“客串”。有的医院甚至让儿科或妇产科医生来当男科医生——大概在有的管理者眼里，妇科和男科“不都讲那档子事，应该差不多吧？”即使沪上以男科专业著名的仁济医院，虽然有个上海市男科学研究所，男科也只是泌尿科下的一个亚专业。

几年前，一些地方政府推行免费孕前检查。我曾经了解过，如果花在一对夫妻身上的孕检成本是1000元，花在男方身上的成本大概还不到50元；有的地方竟然连最基本的男方精液检查都不包含。我开玩笑地问有关官员：“你们是不是觉得，怀孕生孩子这件事是不是只要女性就够了，跟男人没什么关系啊？”

我特别希望男科在我们的医学界获得应有的地位。至少，这方面总也该“男女平等”吧？这门学科的重要性放在那里，社会需求也放在那里，公立医院男科如果持续弱势，只能催生越来越多的并不具备资质的私立医院打着“男科”旗号当摇钱树。这其中可能带来的隐患，不必多说了吧？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编辑：李宝花  编辑邮箱 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