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1年秋末冬初,淅沥雨脚连绵不断。星期六午后,我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独自一人走上七里山路回家。天堂山脉莽莽苍苍,笼罩天地。她在盛夏里一片深黛颜色,到了暮秋时节,却泛起一抹枯黄来。浓重的雨雾层层叠叠包裹着我,我仿佛行走在云层里一般。抬眼望去,冷风从远山长吹而来,雨丝似银针,纷纷扬扬飘舞在眼前。
雨脚一刻不歇,灶房乌黑的瓦顶淋得湿透,泛出一片清亮光芒。大颗水珠从檐角滴落,打碎在台阶青砖上。始冰拣了张小板凳,坐在灶房靠门的木窗下。背着光,暗影里看不清她的脸孔。母亲坐在灶门前,把柴草送进灶膛里烧火。火光跳动着,她的脸一明一灭,微红颜色里露出愠怒来。
“你有几多年纪,就找门口去了。眼见弟弟读书要花钱,你都不肯屋里多帮几年。”
始冰素日里不会说话。听着母亲絮絮数落,她就流下泪水来。当母亲的停了嘴,当女儿的却停不住眼泪。她把脸埋在膝盖里,抽泣得喘不过气来。终于起身走出灶房门口,倚着屋角,把脸伏在泥墙上痛哭。
始冰十八岁,可她要出嫁了。她长我五岁,因为要照看我,她九岁才进学堂念一年级。还要天天把我背到教室里,带在身边。四年前始冰十四岁。念完小学五年级,她就辍学回家,跟着父母操劳里里外外的庄稼活、家务活。她自小不爱说话,像个不声不响的影子人。担水,洗衣,烧饭,割柴草,从早到晚,一件接着一件。她长大一点,就去镇里小瓷厂做工赚钱。瓷厂车间明亮宽敞,屋顶斜斜弯上去,形成巨大的穹窿。“嗡嗡”的机器声低沉地震动,从耳孔钻到胸膛里去。地面摆放着刚刚烧制出窑的瓷器,盛放在竹篾篮筐里,通体洁白,晶莹发亮。一排排女工坐在矮凳上,低头弯腰给瓷器贴花。始冰坐在女工们中间。她一只手攥紧瓷碗,另一只手拈起绘了花卉的衬纸,沾一点酒精,飞快地贴上洁白的瓷面。
从家里到瓷厂,来回要走十四里山路。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寒霜酷暑,始冰天刚清亮就要出门,夜色擦黑才回到家里。在蓓蕾般绽放的年纪,始冰稚嫩的双肩,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
(二)
天气慢慢变冷,家族里做媒婆的婶子梳洗头脸,换上干净衣裳来到我们家。她挨着灶房窗口坐稳,满脸堆笑对我母亲说,集镇东头的饼房杜家央她来提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敢跟嫂子说大话。那边日子也很艰难。他们看上始冰能吃苦,天阴下雪不缺半天工。眼前苦几年,但到底是集镇上的人家,往后做点买卖,不愁没有饭吃。”看见我母亲犹豫不决,婶子又劝道:“全乡镇这么大地面,会做月饼独他们一家——那边家里吃食是不愁的。”依照本地风俗,凡有嫁娶婚庆,回成、过日子单、婚礼三项仪礼,月饼都必不可少。杜家独占这门生意,母亲的心思就慢慢松动了。
“我们家贫,不挑人家。女人嫁门口,只求不打不骂、有碗饭吃。那边要是真心实意,我们就应成了。你拣个日子,带始冰去看看门口吧。”
残冬渐尽,雨脚却没有停歇。临近年底时候,父母亲开始张罗始冰的亲事。我正在镇里中学念初三。那天从学校赶回家中,喜宴已经开席。晒谷场摆开十来张八仙桌,村里同族的男子妇女、老人孩童,都穿戴整齐吃饭喝酒,满耳欢声笑语。新娘子的闺房里倒很安静。始冰坐在水银镜前。家族里一位年高积德、福寿双全的老婆子,正拉紧一条长长的细绳,涂满麻灰给她绞脸呢。婆子往始冰的双颊和嘴唇揉抹一点胭脂,仿佛白莲花饱满的蓓蕾,涂抹了一缕羞涩的娇红——我就认不出姐姐来了。时辰到了,始冰换上一身暗红色礼服。一双新人手捧托盘,逐席逐席给族里人众敬茶。再给祖宗父母磕过头,族人就在大门口燃烧一串鲜红炮仗。炮仗声在群山间回响,硝烟含着呛鼻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迎亲队伍撑起雨伞,始冰就随着她的新郎,离开了我们家。
没有锣鼓声,群山间一片寂静,犹如那个惯于静默的新娘。迎亲队伍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山岭之间。层层雨雾被冷风吹动,纵横起伏的山脉之间,隐约飘拂着空蒙的清纱。
(三)
几度寒暑,冬去春来,转眼来到1994年。彼时我在县城念高中,隔月才回家一次。那是暮春的午后,天气和暖了,山间河旁的野花零星绽放。我回到家来,始冰坐在墙根泥地里晒太阳。她穿着出嫁前的旧衣裳,由于家务的缘故,弄得有点肮脏。她脸上憔悴忧愁,早就消尽了少女时代那种稚嫩和羞怯。她看见我,有点局促不安、手足失措。姐姐出嫁两年,再回到我们家来,变成了满脸愧色的客人。
始冰已经是两个女儿的母亲。那个早产的小小婴孩,像猫一样蜷缩在床角。当她锐声大哭,那声音就刺破紧锁的门窗,送到马路上去。一家人惶恐起来。家族里的老妇人悄悄上门,跟婆婆商议说,“终归要追个男孩的,你们就抱给别家养活吧。”婆婆去那人家里看望,傍晚时分心里后悔,对始冰说:“到底自家骨肉,怎么舍得抱给人家。你抱上孩子,去你母亲屋里避避吧。”
始冰过上提心吊胆的生活。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敢出门。家族眼线一有信报,她就抱起婴孩,从后门飞也似逃走,跑到邻近族人的阁楼里躲起来。风声太紧,她就背着孩子,连夜赶路,来到我们家藏匿。
始冰的命很苦。出嫁之前,头上有四个年长的姐姐,脚下有两个尊宠的弟弟。始冰像个尴尬的多余人,家里什么事情都轮不到她说话。脏的、重的、累的,别人不愿做的杂差,最终都落到她的肩头。七个兄弟姐妹,只有她没念过初中。出嫁之后,那边的日子越发艰难。镇里人家田地少,自家种的稻米不够吃食。累年亏空,家里又欠下一大笔旧债。始冰夫妇在小瓷厂做工赚钱,傍晚放工再往田地里耕种。晚上乘着灯光连夜做月饼,一分一毫攒钱还债。他们有时候一天只睡两三个钟头。始冰十八岁出嫁,在别人还是学校里读书的年纪,她就要承担起一个不堪重负的家庭。
家里添了两张嘴,始冰又带看孩子东躲西藏,日子越发过不下去。稻米吃光了,口袋里又没有钱,他们终于揭不开锅。家族里一位年高积德的老妇人,隔三岔五就接济他们一点稻米,捧碗吃食给两个孩子。
这样躲躲藏藏,苦熬两个年头,始冰终于生下一个男婴。新年刚过就是正月十五,那个年轻父亲满脸春风,挑出一盏通红灯笼,挂上大门口。行路人纷纷传说,饼房杜家新添了男丁。天色向晚,始冰家里铺开了酒席。叔伯兄弟、妇人孩童挤满一屋。外婆送来红红绿绿的衣衫鞋帽,那个年轻母亲给婴孩穿戴齐整,怀抱着出来招呼客人。她心满意足,脸上流露出骄傲的神情。公公婆婆的眉头紧锁两年,彼时终于长长地舒展开来,满脸堆笑。“往后就算餐餐吃粥,都心满意足了。”
(四)
小男婴的降临,点燃了这对年轻父母心底的希望。往后长长日子,重新张罗起了盼头。他们收拾干净临街门面,始冰就给远在广东佛山打工的弟弟去电话。做姐姐的筹画开一家杂货铺,想借一点本钱。做弟弟的慷慨地答应了。此后,她就每日坐在家门口张望,盼望邮递员送来弟弟的汇款单。
过些时日,始冰就坐在临街柜台里,守着她的小小杂货铺。她怀里抱着那个粉嫩的男婴。他双眼紧闭,鼻息微微扇动。那个年轻的母亲凝视着他。她感到心里充满力量,仿佛洪水跃出山谷,要冲破一些羁绊束缚。
在层层山脉封锁深处,对待女性的传统观念保守严厉。从前女人不能抛头露面,连裙子都不敢穿出门。始冰五年级辍学,十八岁懵懵懂懂嫁了人,二十三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东躲西藏的两年里,她的心变成一只松鼠,风吹草动就惊恐万状。如今坐在杂货铺柜台里,眼见行路人慢慢走近,她就吓得双腿发软。眼见顾客就要进门了,她吓得背起孩子,跑进屋里躲起来。
然而她的心里,那一股力量在慢慢生长。那些禁锢羁绊,被那股力量冲击得慢慢松垮。在人生的二十多年里,这个女人吃尽苦头。她要养育三个孩子,负担一个沉重的家庭。如今她想争一口气,有一点作为。
漫长岁月流淌,如何叙说那些无尽的艰辛。始冰带看孩子,操劳家务,千辛万苦经营她的杂货铺。时间来到1997年,改革风浪吹进层层群山深处。集镇里的供销联社、村庄里的代销店,整个系统渐渐松散,土崩瓦解。始冰紧紧把握这个机遇。他们不再专营零售,渐渐上手批发生意,把供销联社留下的市场接过来。他们置买农用拖拉机,把整车整车杂货送往村庄店铺里去,生意迅速扩大。
始冰的杂货铺生意红火起来。他们隔天就要进城备货。清晨六点钟,早班车在集镇东头车站按响喇叭。买卖人从各自店铺门口探出身躯,一路望车站奔跑。一转眼间,空空的早班车就坐满了男子妇人。他们大声叫唤,说话,争执。赶不上早饭的人,彼时各自分发一点吃食。集镇寂静清冷的空气,就在这一段时刻里打碎。始冰将现钱缝进裤袋里,坐在熟识的买卖人中间。班车缓缓驶动,去往100公里之遥的玉林。上午九十点钟,班车抵达玉林城区集贸市场。满车买卖人转眼间散去,各自寻买所需的货物。始冰照着前晚写好的账单,寻到一间间店铺里备货。中午一点钟,货物就能备齐,整整齐齐码进车肚子里,装卸到车顶上。买卖人互相招呼着,结伴往饮食摊铺现炒一点饭菜。匆匆忙忙吃饱肚子,班车就驶上归途,载满货物往群山深处驶去。
彼时我在天津念大学。寒假回家,始冰的杂货铺正在批发年货,一派繁忙。我在她家里住下,帮她卖东西。年前半个月,是始冰店铺里最忙的时候。她天没亮就要开门,一直忙活到深夜。从早到晚,我在三层店铺里爬上爬下,搬动一箱子一箱子整装货物。把那些散装的货物过秤,登记,包装,打价,收钱。几天下来,几百上千个品种货物,哪一种放在什么地方,哪一种卖多少钱,我记得滚瓜烂熟。我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说笑话,招呼一个又一个客人,卖出一堆又一堆货物。一天下来,我累得身体都散了架。晚上店铺关了门,姐姐背着孩子,忍受隆冬的寒冷做月饼。我和姐夫挨村挨户运送杂货。我们乘着深冬微蓝的夜空,在空无一人的山间小路上,开着农用拖拉机往最边远的山村驶去。我听着轰鸣的柴油机声音,看着了无灯火的山野大地,我感到生活是有意义的。
我们送完货物,回到镇里,姐姐的月饼还没有做完。我们帮忙做完月饼,洗过澡,过了凌晨一点钟才睡觉。我睡在杂货堆里垒起的一张小木床上。我们有时候两点钟才能入睡,清晨五点钟又要起床,开始新一天忙活。姐姐高兴地说,再这样做几年,他们就可以还清债务,到时候就可以攒钱买自己的房子。我打心底里为他们高兴。
(五)
2009年夏天,我在复旦大学念完硕士课程,回到集镇长住月余。经过13年不分日夜的奋斗,始冰夫妇终于置下殷实的家底。他们置买了两栋房屋,三辆汽车。经营一家杂货铺,一座油坊。在这座小小集镇上,他们已经叫得响名头。逢着赶墟集日,行路人互相言语,那嘴里的“饼房杜家”,都渐渐改口“批发铺杜家”。始冰的油坊生意一日日红火,花生油行销于粤桂两省多县,远远近近的行路人,嘴里言语又渐渐改口“油坊杜家”。
正是盛夏时节,卖饮料的江经理找上门来,劝说始冰担当品牌经销商。彼时我们坐在哥哥家二楼客厅里。哥哥家的小楼在集镇西头,从二楼客厅望出去,隔着弯弯一道河溪,对面就是大片稻田原野。天堂山脉从远处滑过,迤逦如同一幅深黛色的屏风,把一座小小集镇,层层叠叠抱在怀里。江经理一边吃茶,一边劝说:“娃哈哈牌子硬,肯定不会蚀本钱。当上经销商,全乡镇都从你店铺里备货。你做批发自然明白,我们的奶饮料、水饮料跑多少量?全乡镇又跑多少量?这种机会,别人想都想不来呢。”
始冰心里藏着一件事,思虑犹疑,拿不定主意。她四处打问,有人赞成他们做,说是一门赚钱的好生意。有人劝他们别冒险,说投入本金太大,一旦亏钱伤筋动骨。“我弟弟见识多,让我弟弟拿个主意吧。”始冰对江经理说。
江经理一五一十,细说公司的管理规则和经销商的账目。从账面看,这是一门赚钱的好生意。但是账目管理、仓储管理和日常运营都用电脑系统,都远远超出了始冰的能力。她只念过五年书。那时候山村学校条件不好,学不到多少知识。念完小学就是认点字、会点算术。始冰从来没碰过电脑,饮料公司这套复杂的管理,对她来说太难了。
始冰担着心结,思虑不安。她丈夫说:“觉得难就不要做吧。过几年孩子们念完书,只要管好杂货铺和油坊,我们日子就好过了。”
每个选择都不容易,每件事情都不容易。经营杂货铺之后,始冰才慢慢学会阅读书写、记账算账,学会说普通话、开汽车。她已经是精明能干的买卖人,杂货铺和油坊的生意井井有条。可是,电脑却令她望而生畏。这件难事,她没有信心克服。我虽然觉得可惜,但慢慢就淡忘了这件事情。2014年,始冰突然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决定做经销商了。原来这些年里,小儿子一点点帮教着母亲,终于手把手教会她电脑录入,教会她使用那套账目管理、仓库管理和日常运营的电脑系统。
(六)
2015年冬天,华东遭遇极冷寒潮。我在上海,每天都蜷缩在屋子里,不愿意出门。始冰从南宁坐飞机到杭州,在饮料公司总部参加经销商大会。外甥女不怕寒冷,从上海坐高铁赶去见她母亲。远隔天涯的母女在异乡重逢,两人在冰天雪地里同游西湖。始冰一辈子都没见过冰雪,西湖的远山近水,给她展开一帧帧绝美的诗画雪景,令她留连忘返。外甥女已经念完大学,在上海找到工作。二十多年前那个额头凸凸的婴孩悄然成长,从山窝里考上广西的名校玉林高中。因为我在上海,高考时她就填报了东华大学。眼见就要毕业,面对前途的选择,她一直拿不定主意。先是要考研,打算从事高技术纺织品的科研;后来放弃了,就去银行求职;最后又考了公务员。“国考”和省级公务员连续落榜,她到底在一家外资企业集团里谋了份职位。
始冰苦了小半辈子,肩头的重担终于可以渐渐卸下来了。大女儿在上海找到职位,小女儿和儿子也眼见大学毕业。“念完大学,往后就靠他们自己了。”孩子们常年在外,一到晚上家里就静悄悄的。始冰年纪轻轻,却已经遭遇空巢之境。她不愿意关在屋里看电视,就参加镇里妇女的舞蹈队。她们天天晚上排练,逢年过节就组织演出。
过完春节,店铺里生意可以歇口气了。新年天气晴暖,始冰去参加镇里妇女的舞蹈队巡演,在集镇上、到村庄里给村民演出。那个看见顾客就跑回屋里躲起来的女人,如今变成了自信开朗的舞者。
我和外甥女坐在一起,观看始冰的舞蹈队表演。在墟亭空旷地面,舞者衣着鲜亮、队列齐整,人人脸上都修饰妆容。音乐舒缓响起,她们身姿曼妙,伴随着音乐声起舞。翩翩舞影,悠扬乐声,让我心里触动。回望她四十多年走过来的路途,禁不住双眼湿润。
命运不可选择,但她们用双手改写命运。这些在命运里不屈前行的女人,打破镣铐的束缚,成长为自己人生舞台的舞者。
——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舞台的舞者。
(题图来源: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