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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夏天那条河,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懂或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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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扬 2018-06-17 07:08
摘要:断断续续写了一点文字,是为了留存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懂或不懂。

前些日子,发小回老家,给我发来几张照片。看着照片,想到门前的那条河。

 

源自岱鳌山的这条河流,如今多处河床变浅了,两岸的树木稀疏了。依河而居的乡人,这二三十年来,走的走,散的散,余下的,是几近空壳的村子。

 

记忆中的陈堰河,在夏天,大体是热闹而欢快的,即使在干旱之年,要挖井打水,也不失对甘霖与生活的期盼。父亲和我,是热闹场景中的积极分子。坐在河边钓鱼,蹲在水中摸鱼,在齐腰深的河流中打鱼,我们乐此不疲。张家几位长辈都喜好钓鱼、打鱼。为这个我数次打听祖辈往事,得个大概线索:爷爷乃至更早的祖上,在江边以结网打鱼为生,从贵池到安庆,沿江一带都有待过,后来用蒲草打包售卖,做的是糊口小生意。

 

长辈们的叙述是杂乱而模糊的,在我听来像是河面上腾起的雾,缥缥缈缈。

 

父亲喜欢看书。我自小跟着他看了不少闲书。父亲曾教过一段时间的小学课,又去过安庆一家工厂做会计。年少无知的我,有一回在灶台烧饭,把他从安庆带回的旧账本和厚厚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香烟盒,估计有数百张,放到锅洞里当柴火烧了,他知道后很生气,但没多说什么。

 

父亲钓鱼尤其专心。我随他一起钓鱼时,他叮嘱钓鱼就得有钓鱼的样子,得耐住性子,不能指望一次就能钓到大鱼,钓的次数多了,有了经验,说不定就能碰上水里的大家伙。有一回,父亲到家了还止不住叹息,说要不是手气差,准能钓上一条七八斤的草鱼。母亲说,真重,比石磙还重。我在一旁笑,然后补了一句:我真漏了一条鲤鱼,金黄的尾巴在水面上打了个花花,收线没收好,让它跑了。母亲说,好了好了,都别吹了,吃饭吧。母亲端上烧好的鱼,还盛了几碗分送给邻居。那时谁家有好吃的,都会与左邻右舍分享。

 

钓鱼归钓鱼,父亲那时捣腾古董的劲头没有消减。老街上收古董的人还借了几本书给我父亲。父亲常和一个收古董的人结伴到外地,每次回来总要讲讲他在外面的经历,让人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他在南方的一个村子里收了块老翡翠,刚出村子就被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拦住了,那几个人早就尾随了,最后从父亲身上强行拿走了那块老翡翠。父亲说到这件事,连声叹气,我们一家人听了都跟着气愤。

 

那些年,野生的鱼、鳖、龟无处不在,在秧田里拔秧都能逮到肥肥的鲫鱼。夏天的夜晚,星星如洗,小叔爹半夜上茅厕,竟踩到一只从水塘里爬出来的母鳖,次日杀开,一肚子的蛋。这样的起夜,成为一村人的谈资。有一年暑假,父亲要为乡邻说书,没有鼓,就准备了脸盆和筷子做代替。不巧的是,那天晚饭后竟然下起了大暴雨,地受潮了,又滑,原本打算边纳凉边听的乡邻都没有聚拢。此后父亲没动过说书的念头。这成了我的一个遗憾。母亲那时还说,你大大说书,听得人不想走。

 

过了几年,我离开村子到县城读书,在家钓鱼的机会越来越少。彼时老家河沟、水塘、乃至水库中的鱼,寻常见的有一些,钓鱼则难遇大鱼和奇特的鱼了。父亲到处找场子钓鱼,后来干脆懒得跑远路,说周边有水的地方差不多荒了。也不下乡收古董了,那年农忙后他改做另外的小本生意。搁在条案上的一只青花瓶,被拿鸡毛掸子掸灰的妹妹碰到,掉地上了。父亲气得扬起手,被母亲按住了。

 

有一年,风传有人要上门查看,父母将一些杂件转到叔爹家存起来。又听说,父亲经手卖掉的一只硬纹陶罐,后来被转手,涨到十几倍的价格。父亲郁闷许久,最终歇手不做这行了。

 

 

父亲病重的前两年,流经门前的陈堰河降了水位,我和父亲去打鱼,两人各带了一张夹网,从通向鲁庄、陶庄的一座水泥桥旁下水,由下游往上游逐段下网、起网。下水仅十来分钟,靠南岸下网的我忽觉得脊背丝丝发凉,不经意瞟一眼身旁一个树洞。那是个老树桩,凹成的洞口幽深。只那么一瞥,我的头皮触电般发麻,身体瞬间失重似的。那洞口稳稳地盘着一条比我小腿还粗大的蛇,通身银白。蛇眼一眨不眨地冷冷地透着寒光,如利刃飞来。我压低喉咙,吼:“大大!蛇,好大的蛇!”丢了夹网想上岸,浑身软塌塌,使不出气力。父亲从河的北岸趟水过来,一把拎起我的胳臂,拖拽着我上了岸。上岸后,我惧意未消,连连跺脚。父亲拖着我带上渔网和鱼篓,没有继续打鱼了。出一身冷汗的我,到家后浑身还打哆嗦。

 

父亲属蛇,我也属蛇。多年后,遑论喝一口蛇汤,就连陈堰河的那座桥也不大敢走过。潜藏树洞口的白蛇,从眼中透射的寒光,飞速刺向了我心中裹着的一团弱小、无力。而且,穿越二十多年,依旧向着今日的我射来。至今,想不明白它端端就窝在那树洞口,端端就让我遇上了。

 

又过了一年,暑假里,为了灌溉,陈堰河的水被沿岸架设的抽水机抽浅了,我带着堂弟在河的一段摸鱼,一条斤把重的鲶鱼钻到水洞里,我俩硬是用特制的长柄铁锹,挖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它挖出来。父亲没有气力和机会去打鱼钓鱼了。又一个夏天过去了,他在亲人的哭喊声中离开了人世。而我再也没有临河钓鱼了。父亲离世的几天后,我来到省城读书。之后,在一个古玩城,见到来自老家的一拨接一拨买卖旧物古董的老人、中年人、小伙子,心生无尽的感慨。再后来,我又去了一些城市看了一些博物馆和古玩城,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收藏人士,虽然没有多少力量参与收藏,到底也随着他们过眼了人生百态,这当中的一些经历与回忆,恰恰与父辈们的往事足迹重合了。

 

至今,摆脱不了一种梦魇的缠身。

 

有时是在阳光明晃晃的午后,午睡的我突然惊醒,父亲又一次在梦中出现了。

 

大,我喊他,他不做声不做气。梦中的我明明在他身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午后的明亮反衬出不真实。幻灭感包围了我。

 

有时是在深沉的暗夜,醒后反刍梦境,再难入睡。

 

原以为自己做了人父,又步入不惑之年,失怙之痛该是愈来愈淡吧。却完全不是。蚀骨锥心之感,时时从心底浮上来。这种体会写出来、说出来总是有差离的。大概只有类似遭遇的人懂吧,或者注定就是——在人生行进的路上,一个人要用上许多年的时间和心灵的重重折磨,来陪伴、消解这种无可诉说的独自的承受。

 

断断续续写了一点文字,是为了留存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懂或不懂。

 

二十一年了,一直觉得他还在我的身边,在我呼吸的空气里,每天都在,默然无声。

栏目主编:伍斌 文字编辑:伍斌 图片编辑:朱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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