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8年5月22日，著名笛子演奏家陆春龄在沪逝世。这位与共产党同龄的人民艺术家直到生命的最后时间，依然活跃在舞台上。一支笛子走天下，而今已然成绝响。解放日报·上观新闻特编发支部生活记者张志萍去年对陆春龄先生的专访，以资纪念。

人民音乐的文化使者

 ——专访著名笛子演奏家陆春龄教授

支部生活记者 张志萍

“作为艺术家，必须要有独立的、能传世的、经得起推敲的好作品，否则愧对'艺术家'的称号。”2017年5月29日晚上，汾阳路上原本有些沉寂的上海音乐学院忽然一下子来了很多听众，这天，要举行《江南好——陆春龄笛艺90春笛萧作品献演师生音乐会》。悠扬的旋律。深邃的意境，当第五首曲子《鹧鸪飞》经陆春龄吹奏完毕，掌声再次响彻贺绿汀音乐厅。

2017年是著名笛子演奏家陆春龄从事笛艺生涯90周年。90年来，从在弄堂里跟老皮匠孙根涛吹奏一把“竹竿筒”笛子起步，到如今成为继冼星海、聂耳、贺绿汀之后的“人民音乐家”。众多殊荣的取得，不仅有陆春龄对笛艺的钟情，更有他坚持不懈的努力。

“七一”前夕，本刊记者来到本市西区有着浓郁人文情怀的吴兴路，在一幢有数十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对和中国共产党同龄的陆春龄进行了专访。

记者：你想没想过，从七岁开始跟皮匠师傅学吹笛子，到后来竟成为一名“人民音乐家”？ 

陆春龄：这个我从来没想过。小时候，弄堂里有一支“陋巷乐队”，老皮匠孙根涛不仅琵琶、笛子、二胡样样在行，还会昆曲、舞剧。1928年我7岁那年，正式拜师孙根涛学吹笛子。后因生活所迫，我开过出租车，踏过三轮车，在江南造船厂当过车工。解放前，每年4月4日是儿童节。1934年儿童节，在我就读的比德小学校长的推荐下，我第一次登上西藏路南京路口一家商业电台，演奏《虞舜熏风曲》，该曲目因虞舜作南风诗而得名，它就是民间流传较广的《中花六板》。1937年，我参加了紫韵国乐社；1940年，我发起成立中国国乐团。

1951年，在时任上海市长陈毅的牵头下，孟波、夏白、许光毅、凌律、刘中一和我，在巨鹿路市文联的花棚内，成立民乐筹备小组。1952年，上海民间管弦乐队（上海民族乐团前身）宣告成立，我担任该乐团业务负责人和笛子独奏员。1953年，苏联芭蕾舞团访问上海，在招待苏联艺术家的文艺晚会上，我演奏了《鹧鸪飞》和《小放牛》。   

一向反对我吹笛子的阿奶说，一日到夜竹杆筒在吹，又不能靠它吃饭的。后来我问，阿奶，现在哪能了啊？阿奶说，自从毛主席、共产党来了后，你不仅在国内演出，而且还经常出国演出，你这根竹杆筒啊，现在可以坐飞机啦！   

笛艺生涯90春，我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走过来的。作为曾经的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劳模，上海市三届、四届、五届人大代表，党和人民给了我至高荣誉。对我而言，荣誉就像过眼烟云。我不是什么“笛王”，我就是一介吹笛人。凡是一旦称王了就到了无上的地步，也就很难再有长进。人民赋予了我“人民音乐家”的称号，我很满意。

记者：您创作了《今昔》《喜报》等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您创作的源泉是什么？ 

陆春龄：生活是最好的体验，在人民群众中汲取养料，创作出来的东西就有血有肉。在创作处女作《今昔》时，我下工厂，到矿山、海岛、渔场体验生活。有一次到安源煤矿，矿长说慰问在食堂里就可以了。我说矿工在矿下日日夜夜，什么时候出来都不知道，到下面跳舞是不方便，但唱歌吹笛还是可以的。如果有所不测，我也无怨无悔。下矿时我坐的是一辆煤车，既不能站立，又不能坐，只能躺着，狭窄的空间还有一段裸露的电线。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我连演了6场。  

因为不是科班出身，过去的我不懂音乐，只知道好听。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式发表后，我当即去买了一本。学习后使我懂得，音乐要知道她的来龙去脉、她所要表现的情结和讲究的风格，文艺要为人民服务。在以后表演时，我带着一颗忘我的、全身心投入的心境，脑子里没有一丝名利杂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我的艺术发展指明了方向。

记者：传统文化需要传承，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笛子大师，您在培养人才方面是怎么做的？

陆春龄：习近平总书记说：“要择天下英才而用之”，“要在全社会大兴识才、爱才、敬才、用才之风”。作为传统文化一部分的笛子艺术既要继承，更要创新。   

对于“老中青少童”学生，我是一视同仁的。首先我自己要以身作则，德育至上。没有好的德，就会坐井观天、骄傲自满，即使艺术上再好，还是会跌跟头的。

我至今在教的11岁的杨焱天来自安徽，现在在广东。2016年获得第六届中国少儿小金钟音乐大赛广州天河赛区金奖和番禺赛区银奖。今年4月参加星海音乐学院附中考试，以初复试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这次在上海音乐学院校庆九十周年系列活动之一的《薪火相传》音乐会上，杨焱天吹奏的《小放牛》，若隐若现的笛声，使人感觉仿佛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大象无形。一支笛子有啥稀奇？我的身体只有90几斤，但心里装的东西必须要有900斤、9000斤、9万斤。虽然目前我还没有做到，我相信我的学生们会替我做到。

为了弘扬民族文化艺术，弘扬笛子艺术，我将生命不息，笛声长鸣，愿为人民吐尽丝。吹不动我就讲，讲不动我就打手势，一直到我没有气为止。

记者：您被周恩来总理誉为“人民的文化使者”“人民音乐家”，这意味着什么？   

陆春龄：从1955年春第一次踏进中南海怀仁堂被毛泽东主席接见，我一生共被毛主席接见过8次，为他吹奏过6次。我的艺术生涯，和邓小平、江泽民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很多外国总统、总理接下了笛源。

1955年夏日，我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人民独立广场为10万人演出，印尼苏加诺总统亲自在后台“督战”，印尼人民为了亲睹艺术家风采，争先恐后往广场涌去，舞台一阵骚动，警察只好朝天鸣枪，这时，我吹奏起悠扬的《小放牛》，刚才还一片混乱的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第二天，当地报纸评论道：“枪声不能维持秩序，笛声征服了十万观众”。

因为我先后访问过70多个国家和地区，传递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增进了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友谊，被周恩来总理称为“人民音乐的文化使者”“人民的音乐家”。   

5月29日晚演出这天，我穿了满身挂满勋章的戏袍，这不是炫耀，这是我走过笛艺生涯90载的脚印。我和中国共产党同龄，没有党和国家的关心培养，也就没有今天的陆春龄。

作为艺术家，必须要有独立的、能传世的、经得起推敲的好作品，否则会愧对“艺术家”的称号。于我而言，我的生命总归是有尽头的，但我的笛声是永远留在人世间的。       

有人跟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不要老的少的、专业的非专业的叫你吹你都吹，你要摆摆架子。我说我有两个大的架子，一个是放笛子的架子，可以放古今中外民族乐器；再有一个更加大的架子就是艺术家的架子。这个架子你必须摆大、摆好、摆正、摆对。有人问，你的出场费是多少啊？我说，我的出场费是“吃饭”。我是从来不开出场费的。我的养料来自于人民大众，反过来要为人民大众服务。

记者：《鹧鸪飞》历经多位大师特别是您的改编后，被誉为笛子十大名曲之一。从每个版本的变化中，不难看出您艺术上的不断探求。  

陆春龄：吹笛子只有三个音符：哆来咪，咪来哆。在创作改编过程中，人民群众的智慧、思想，都是学习的素材。创作要破中有立，破掉不需要的，再立更加好的。艺无止境。艺术家要艺精于勤，不要浮夸，不要添油加醋，要真正把自己交给人民大众。

鹧鸪，唐诗、宋词都有。因为鹧鸪很漂亮，但飞不高，我在后面加了个“飞”字。我是要描写它天外有志，讲求的意境是或隐或现，向往未来。上世纪50年代，我把《鹧鸪飞》改编成笛子独奏曲后，该唱片不仅被誉为笛子十大名曲之一，还因此荣获了中国首届(1949-1989)金唱片奖。现在，我的很多学生出去表演也经常吹奏这支曲子。好多“鹧鸪”都已经在满世界飞了。

记者：您的书法遒劲、豪迈，有独特的风格。书法对于您艺术素养的提高和熏陶有什么帮助吗？

陆春龄：我9岁上小学开始就开始练柳公权的碑帖了。琴棋书画是密不可分的。书法对于艺术素养的提高有绝对的关系。有人说我的书法是用笛气和丹田气来写的，我写的时候也常常能够感觉到。

生活中，很多人喜欢品茶，我喜欢品山听海。品山，山外有山，天外有山，相比之下，人实在是沧海一粟；听海，辽阔的大海刚才还是波滔汹涌，顷刻就风平浪静了。从品山听海中看出山和海的伟大；从品山听海中，我创作出了《东海前哨》《关山月》。一个人要有超脱自己的境界，要做这样的人，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不知不觉，3个小时过去了。当记者离开前提出要合影时，他欣然同意。在助理按下快门前，陆春龄对记者说：“一二三，准备，笑！”陆春龄孩童般的纯真笑靥即刻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这一刻，将永远定格在记者的脑海。

97载人生，短暂而又漫长。对于陆春龄而言，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梦想等待他一一去实现。“我的生命总归是有尽头的，但我的笛声是永远留在人世间的。生命不息，笛声长鸣，我愿为人民吐尽丝。”路上，陆春龄的话音言犹在耳。本次采访对记者而言只是一个片段，10年后，将迎来陆春龄笛艺生涯100周年，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