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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隍庙吃到夫子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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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逯耀东 2016-02-13 11:09
摘要:从城隍庙吃到夫子庙。

 

台湾学者逯耀东少时在苏州长大,后常居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写有多部散文体专谈饮食文化的书。《寒夜客来》是他专为大陆读者选编的一本,书中旁征博引、文思典雅,笔下饮食故事多有一份真切醇厚的历史沧桑感。《从城隍庙吃到夫子庙》记录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陆改革开放伊始,久别家乡的逯耀东重返江南,日夜不停遍访食肆,急迫地想在一啄一饮中重温童年滋味的经历。此间熟悉而陌生、欣喜并怅然的种种思绪,都化入菜肴。

 

少小离家老大回

 

前几年常有人问我,何时到大陆走走,我笑说等那里有卖小吃的再说。这次(改革开放之初)我因学校交换访问,要去上海、苏州、南京几个大学座谈和讲演,便想趁这个机会去吃一圈。

  

到上海,城隍庙是不能不逛的。过去十里洋场的上海,是个五方杂处的都会,使上海的小吃味兼南北,品类繁多,如城隍庙的南翔小笼馒头、鸽蛋圆子,“沧浪亭”的苏式糕团,“乔家栅”的生煎馒头、擂沙丸,“王家沙”的鲜肉酥饼、肉丝两面黄,“五芳斋”的糖芋艿、糖藕,“美味斋”的四喜菜饭,“鲜得来”的排骨年糕,“小绍兴”的鸡粥等等。

  

到上海当天,在城隍庙外的“上海老饭店”就餐。上海老饭店创业于清同治年间,最初叫“荣顺馆”,是一家家庭式的饭馆,后来买卖扩大,人称“老荣顺”,更简称“老饭店”,是上海饭店的老字号。其著名的菜肴有扣三丝、虾子大乌参、炒鸡腰、肉丝拌黄豆、椒盐排骨、鸡骨酱、香糟元宝,是标准的沪莱。我们登楼进了雅座,接过菜单一看,上述的名菜多不在单上。于是我点了虾子大乌参、清炒虾仁、椒盐排骨、炒刀豆、红烧大桂花鱼、莼菜三丝汤。小女师傅又建议了一味清瓜子虾。子虾,是带子的淡水虾。上海黄啤酒两支,人各饭二两。两样名菜椒盐排骨和虾子大乌参,都不见奇。结账却不便宜,计人民币二百一十几元,算是豪吃了。

 

童年滋味再难觅

 

不日到苏州,风尘未扫,叫了部三轮车直奔观前街松鹤楼。松鹤楼是苏州菜馆的老字号。相传创业于乾隆二年,最初的松鹤楼是天后官照墙后的小面饭馆,据说乾隆下江南,在苏州曾大闹过松鹤楼。清代沈朝初的《怀江南》 有“明月灯火照楼头,雅座列珍馐”,指的就是松鹤楼珍馐:松鼠桂鱼、白汁腌菜、三虾豆腐、樱桃肉、蜜汁卤鸭、滑鸡菜脯等等。记得当年在松鹤楼吃过一道“一塌糊涂”的菜,即以黄芽白菜和以肉片火腿间洋冬菇煨妥后,盛于粗碗再上笼蒸,原碗上桌,菜汁溢出豌外,碗沿碗底皆是,真是“一塌糊涂”。后来我依法仿制,但去其味之鲜糯远甚。

  

在松鹤楼临窗靠街的桌子坐定,顺口要了个清炒虾仁。师傅又为我们添了响油鳝糊、青椒鸡脯,另外一个莼菜塘鱼片汤。他特别说莼菜是新鲜的,我听了非常高兴。这种陆机所谓“千里莼美,未下盐豉”的莼菜,我厨下所存的都是瓶装的,那是将莼菜过水后密封于玻璃中,用时启开。但对“柔花嫩叶出水新,小擒轻掩杂生气”的新鲜莼菜,还没有尝试过。

  

菜来了,我们愣住了。没有想到每一个菜都是这么大盘子,过去苏州人以秀气著称,吃东西小碟细碗,没有想到摆在我们面前的清炒虾仁、炒鳝糊、鸡脯都是大件,怎么下箸呢。后来发现这里的人都变得能吃能喝了。几天吃下来,把胃也撑大了,当然,主人盛情也是可感的。不过,我在学校餐厅里,看着大家端着个大洋瓷碗,拿粮票打饭,都是六两八两的。

  

临离开苏州的那个早晨,到观前街的观振兴面馆吃早点。朱鸿兴面馆在怡园对面,我少时早晨上学经过这里,都会吃一碗他家的焖肉面,肉软而汤阔。这次到苏州想再去吃一碗,找到朱鸿兴,但店面已经拆了,只剩下一个屋框子,我在门前站立了许久,颇为怅然,所以只有去观振兴了。买了二两鳝鱼焖肉双浇面的票,又为太太买了二两的包子,坐在四周吃早点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我抬头望望他们,又看到一位白发长髯的老者,正捧着一笼堆尖的包子走过来,那笼堆尖的包子少说也有十五六个,在一斤以上,或许带回去给家人吃的。但不一会他竟一笼包子食尽,又喝了口茶,摸摸颔下的白髯走了。他们是真的能吃,难道是过去饿怕了吗?

  

话说回来,在苏州时我们又去了采芝斋、稻香村、黄天源、陆稿荐,买了“黄天源”的糕团带回宿处品尝,但那块“陆稿荐”的酱汁肉却当街吃了。酱汁肉应选上等五花肉为原料,入锅煮一小时后,再加红曲米、绍酒、糖,改由中火焖烧四十分钟起锅。原汁留在锅内,外加白糖,小火熬成薄糊状,浇在内上。酱汁肉是小方块,色呈桃红,晶莹可喜,鲜甜肥腴,入口即化,宜酒宜饭。我到“陆稿荐”时匆匆买了一块,出门就往嘴里一塞,太太站在店外等我,见我这副吃相就说:“你看、你看,哪像个教书的。”

 

梦里不知身是客

 

南京是六朝金粉装扮的帝王之都。我们这次去时,火车经过无锡,听到站台上有肉骨头的叫喊声,我立即飞奔下车买了两盒,又意外地买了一竹篓子小笼馒头。将肉骨头、小笼馒头置于茶几上,我踞坐铺位上,窗外是细雨中的葱绿田野,映着灰白相间农舍的飞檐,转瞬倒逝,顷刻又来。这是江南,是真正的江南,不必再忆江南了。

  

到南京夫子庙,经过“六凤居”,上楼坐定,我要了一盘咸水鸭、炒鳝糊、炒虾仁。看到厨房墙上的黑板写清炖甲鱼,也来一个,后来再看手中的菜单上有“炖生敲”,又添了这个菜。师傅一听笑了,说这是道地的南京菜。“生敲”即将鳝鱼剥开铺平、过油微炸,切成块状,置于砂锅浑炖,趁热上桌。味酥美而略甘。又来了几瓶啤酒和一斤葱油饼。咸水鸭是南京的名食,但不如台北李嘉兴的。清蒸甲鱼上来一尝,竟是腌过的。原来这里因尚无冰柜,因此都是用腌了,不过,那个炖生敲却酥美甘鲜,十分难得。

  

从南京又回上海,在最繁华的南京路游荡,在“老大房”买包鸭肫边走边吃,或在“马咏斋”买块糟肉,站着吃了抹嘴。或者累了就像当地人一样,买根棒冰靠着路旁的铁栏看人挤公共汽车。

  

在穿街过巷时,我被“老正兴菜馆”的那块绿底金字招牌吸引住了。过去这里的煎糟、肚裆、下巴、秃肺都是很有名的。我们在别人还没有上市的时候就去了。这时楼下堂座只有七八张台子,而且桌凳都很简陋,似台北小镇的大众食堂。站堂的女师傅过来,我先点了烧下巴和炒秃肺,她说现在没有鲭鱼,不做这个菜。说着将菜单递给我,我点了个拖黄鱼,她说没有。我点炒虾腰,她又说没有。她建议我们红烧黄鱼,我摇头。最后她为我们写了炒鲜贝、红烧转弯、炒绿豆芽三个菜。我又要了四两饭,再添了个汤头尾。

  

在等菜来的时候,客人也开始上座了。我们对面来了一对青年男女,大概二十六岁光景,女的穿着绿底白纱洋装、项上带着很粗的金链,金链还垂着一块分量不轻的金牌。他们坐定后,我看见那女子右手戴了三只金戒指、左手又戴了两只宝石戒指,一蓝一红。那男子手上也带了三只金戒指。那青年女师傅走了过来,先摸摸那女子项上的金链说:“好重呀!”然后将那女子挤了挤,一屁股坐在那女子的凳子上,将菜单打开点菜了。女师傅终于将红烧黄鱼推销出去。

  

女师傅算了账,一共六十几块钱。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了。那个女的打开皮包数了钱,我瞟了一眼,那叠十块一张的人民币,少说也有千多块。我很难摸清这对青年男女的身份,后来问朋友,朋友说可能是个体户。现在个体户都很有钱,车站有个拉板车的,一个月收入一千四五百块,那是一个大学教授大半年的薪水了。

  

等了很久我们的菜来了,我向那女师傅做了个手势,请她将四两饭给我们,她也向我做了个手势,又笑着走向别处了。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那四两饭都没有来。还有一味炒豆芽也没有来。看着四周有蹲在凳子上的,有向地上吐骨头吐菜渣的,最后汤头尾终于来了,我喝了两口就搁下了。

 

雅致与情趣的逝去

 

我们要离开上海的那天,飞机是晚上的,早晨又去了城隍庙,“绿波廊”刚开市,我们就扶梯上楼选了个紧靠窗边的八仙桌坐下,楼上装置得古色古香,倒也雅致。站堂的师傅过来,我叫了几样,他说不卖,必须吃成套的。我看到单子下面,写着一套十五元,我说那么来一套,我们再来点其他的菜。他说不行,要来就是每人一套,一套二十元。于是,我们来了两套,又点了个清炒虾仁。不知什么时候座上又多了两个人,一个老外,一个中国人。另外一个师傅去招呼他们,他们也来了两套,但却是每一套十五元。太太将那个为我写单子的师傅唤过来说:“菜单上明明写着十五块,你硬要二十,这也罢了。为什么他们还是十五,我们却要二十?”那师傅脸一红说:“涨了!”他转身叫另一个师傅告诉外国客人,他们也是一套二十块。

  

是夜离开上海,飞机凌空,依窗下望,我将头靠在椅子上,深深呼了一口气,才有时间清理一下这两个星期的思绪。对于吃,我一直认为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环节,而且是长久生活习惯积累而成的。

  

事实上,许多问题都存在在吃里。因为从没有吃跳跃到有的吃,中间出现了一个文化的断层,因此,虽然如今有得吃了,但却不会吃,而且也没有过去那种味道,更没有以往的雅致和情趣了。

  

所以,当大家吃饱后摸着肚皮,又在街道上扯起红布条幅来,写的不再是革命的口号,而是喊着要大家注意“文明”了。我从上海城隍庙经苏州的玄妙观,到南京的夫子庙一路吃来,总觉得其中缺少些什么。没有想到那缺少的,竟又变成一个口号,被写在那红色的条幅上了。

  

(本文摘自解放日报,原文节选自《寒夜客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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