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家的独女小雅成哈佛新鲜人的那年夏天，薛家的老大两岁，开始咿呀学语。圣诞节时老郭夫妇和女儿来访，带来个胸口印着“有位哈佛人爱着你”的布娃！孩子太小，不知这哈佛意味着什么，对爱和被爱却敏感：爱这个词，在所有的少儿节目、读物中都会被一再的重复和强调，换着花样。那时，老二正在妈妈体内酣睡。

冬天有几个月特冷，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野鹿在尺多深积雪里的轻盈跨跳，是道独特的风景。暖和的季节晨阳高照时，女儿一会拉着爸爸的手悠闲散步，一会摇摇晃晃自个追赶蝴蝶，享受着绿油油修理整齐的草地。不时地还会头顶花帽，拿个塑料铲，有模有样地帮爸种花、锄草，俨然一个娴熟农夫。出门的石板台阶，胖乎乎的小手勾着爸爸的脖颈，另一只紧紧夹着腋下的书，是她喜爱的常态。与其说是害怕，更不如说是撒娇：在家里在草地上，跌倒她不会求助，而是像泥鳅似的翻滚站起。

等孩子大点，可以学学体操。看在眼里的老薛对妻说。小镇有个体操中心，教练有国奥队员，参加过奥运会。高中体操队，已连续十多年州第一，在全国也名气不小。

对大闺女，老薛的遗憾，是没在学走前鼓励她多花点时间练爬，在家里特别选定和准备的硬木地板上。当初买房，就考虑到孩子需要在地板上爬、爬！要个足够大的房间，让不知深浅的她，肆无忌惮的爬、爬、爬！揠苗助长，直接让孩子学走虽然也走得不错：是人，都该有相同的成长经历和类似的过程。

多数时候，她腋下都不忘夹着那本老爸常给她读的《唐诗选读》。在美国，找到合适的书籍教中文不易。看着孩子一对明亮聪慧的大眼，胖乎乎的小脸，带着一对浅浅小酒窝，他感觉得到了上帝的惠顾。

两年后到武汉看望父母，当老薛带着四岁的老大和还穿着尿布不满两岁的老二，走在华中科学的校园时，看得那些在打拳散步的教授老太太们，有了像几十年前我们第一次看见外国佬的感觉：这孩子像新疆人！一位说。一定是混血！

你一言我一语，这就是我们熟悉的中国：即使是路人，也会很热情地评论，高声。

说得老薛不知该怎么想：都是纯种！强调了好几次却没人相信。

就是那次，看着屁股鼓鼓不顺眼的母亲，给老二撤掉了尿不湿，一个多星期，就训练出孩子的自控力，算是让他开了眼：在美国，这样的结果需要长得多的时间和大得多的投入。耐心跟在孩子身后，拿着拖把，干湿较量对拼韧劲的母亲形象，一直存留在他的脑海。

随后十多年，周围朋友孩子就读哈佛人数加总，进入两位数，每年都会冒出得宠于哈佛、MIT、斯坦福的幸运儿。在一个华裔不多的中部，就是成绩斐然。老郭的女儿，则一直是老薛眼里少见的鬼才：四年在哈佛获得学士，很多人还诚惶诚恐颇为费力，她却收获硕士附带个学士。几年后再回归，人家奥巴马跟着未来的媳妇米歇尔混进了法学院，成为五百六十幸运者中的一员，数百日后商界的巨擘们，挤着进入规模类似的商学院读工商管理硕士时，她却轻轻松松进入了兼顾两者的，只有二十几人的“小科”，攻读双学位。

一晃孩子就高中毕业了。在女儿生日那天，老薛送老大去上大学！

对于女儿教育方法和想要达到的目标，十多年来他的想法发生了巨变。

开始时，“制造卓越，进入哈佛”，一度是很多妈妈们在一起聊教育问题时回避不了的关键词，也许，小雅的成功鼓励了大家。有一次，还因为这个关键词产生矛盾，让他意外。

五月，伊利湖畔最美丽迷人的季节，在城区教堂，靠近伊利湖畔。星期六，附近几十英里范围内的华裔，不少人被游说来，温习关于上帝的文字，附带让小孩有个在一起学中文的机会。教堂是借用的，看上去陈旧，有些年头未做大装修，维护得也不是很到位。来的华裔多数主次颠倒，为的还是中文学习而非宗教。很多人像他一样只是宗教的边缘人。

那年代这里生活的华裔不多，来自大陆，背景类似的更少，他们是改革开放后早期能成批次的高知新移民。开始时大家的孩子都小，岁数差异不大，为了让孩子有机会看到和自己长相差不多的小美国佬，又借机向他们传播中华文化，就有了这个借助教会开办中文学校的想法，带头的来自台湾，在家科技小公司工作。互联网泡沫破裂不久，做IT的公司正在困苦中挣扎求生。

人在困苦中挣扎时，求助于上帝的安抚，很有助。类似的话，和带有不同人、大同小异亲身经历的故事，他听了很多，很多年。第一次听到的还是来自哈佛的老师，台湾人，诉说自己在失去哈佛教职后，如何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他不是很能理解：在哈佛教过书的人，应该永远是香饽饽才对。怎么会有找不到工作的烦恼？

见识多了，他悟出了些道道：如果花同样时间、精力在业务上，结局该很不同？

他的话，被教会积极分子们视为对上帝的不敬，和对宗教的无知。有形无形中，他成为宗教的“反面”份子，虽然他自觉自己并没有那么极端。

第一次来，见到的多是生面孔。来者多数是妈妈们。那天，刚刚到来的六岁的大女儿，正和一个稍大点的小男孩在聊天，面对面站着。随后紧跟而来的是热心的朋友岚岚，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各自比他家的大两岁。

热情、开朗，爱开玩笑的岚岚，见状就说：这么快就恋上了！

一见钟情，就等着哈佛的毕业证和百万美钞的票子，上门提亲。如此开玩笑回答时，他都不知道这个男孩到底是谁家的。和岚岚较熟，孩子都在同学区的学校。最近，岚岚对孩子的教育议题特别关注，而且提起来，又往往会转到怎样才能上哈佛。或许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毕业于国内名牌大学，正在一家大公司做IT的她，两年前来到他所在的学区，建了栋漂亮的新房，万事齐备，此后可以专注于孩子的教育。

短暂的寂静之后，没想到的一幕出现。站在不远处，比一米八的自己还高个头，看上去很瘦弱的女性，突然大声尖叫起来：这让我怎么见人啦？！声音分贝高得，他好久没见识过。一直吵嚷不停的大厅突然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唯有她的尖叫在持续，抑扬顿挫。

老薛转过身，面对这位陌生的三十左右的女士，送去询问的眼神：怎么回事？

这么小就亲嘴，抱来抱去的，还说要嫁给咱家儿子，叫咱咋见人呀！陌生女人的尖叫声，已经带着哭吼，有意识、特意示威式的，更像是在演话剧，带着独特的破嗓子，还有明显山东地方味的普通话。

此时，老薛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孩子热情，一直在学校和幼儿园被教导的就是，相互问候、拥抱，标准的美国式礼节。

他拉着几乎被吓哭的女儿，让她去和刚到来的岚岚的两女儿一起玩。岚岚的孩子很懂事，有机会时就会像个大姐姐陪着他的女儿，相处一直融洽。他也跟着孩子一起离开大厅，是非之地，带着莫名其妙。

都是你，开什么玩笑！他说。岚岚嘻嘻笑，知道抱怨不是认真的：别在意，她人不坏。

莫名其妙，如此敏感，还出言不逊，到底哪路神仙？

岚岚说，搬来不久，也在咱学区买了房。她的老大和你家老大在一个小学，可能高一个年级，老二在学前班，比你家老大低一个年级。看样子两个孩子早认识。估计是最近的天才班选拔，刺激了她。在这样的环境，她过得太敏感。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