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屎把尿的间歇里写作
虎皮妈出书了。
就是那个公号名叫做“虎皮妈的夜航船”(hupima)的虎皮妈。如今,它也是个3岁的“老”公号了。
虎皮妈是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姑娘,她笔下的人物也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人情味和烟火气,尤其是那些“迷人的坏女人”。
比如她写弄堂里的女人们对“嗲嬢嬢”王自梅的态度:
“我妈和其他女人背后总要偷偷议论她,议论她的私生活,鄙夷她的性格人品,唉声叹气地可怜小月月:‘作孽哦,妈妈不管,爸爸不在,只能靠王阿婆拉扯。’但当了面,却又要巴结她——用她的她的BP机,听她的消息,受她的小恩小惠。”
——《跳楼者王自梅》
写一辈子争强好胜的赵梦茹拒绝成为“阿婆”的心理:
“生活忽然一下子闲了下来。争强好胜要出风头了一辈子,赵梦茹现在的心里空落落了起来。叫她拿把扇子去广场上跳小苹果,这种事情她做不出来的。交谊舞跳跳也还可以,但看来看去,都是一群糟老头肥老太,跳了两回就不高兴再去了。炒股票总是踩错点,搓麻将厌烦棋牌室里的乌烟瘴气。电话打给以前的小姐妹,一个个都在把屎把尿带第三代。赵梦茹忽然有些反应过来,大概自己真的老了,变成阿婆了。你看,两个月没去焗油,镜子里的头发根都发白了。”
——《阿婆赵梦茹》
这些普通市井人物的故事,都是虎皮妈在美国当全职妈妈时,把屎把尿的间歇里写的。这个复旦研究生毕业的80后姑娘,善于把小人物的经历融入时代大背景中描摹,写得多了,慢慢有了名气,还攒下了一群喜欢听她讲故事的粉丝。
两年前一篇《跳楼者王自梅》累计百万阅读,让她“一夜成名”。这是一个时代大背景下炒股的小人物,有代表性,有冲突,身上能看到二十多年来普通百姓炒股的历程。
如今,当一本白底红字封面的《人间故事》拿到手中,再次接受解放日报记者专访的她,对写作、对生活、对“人到中年”的自我成长,显然有了更为成熟的感悟。
“肯定不是最坏的时代”
解放日报·上观: 这12个“人间故事”,是怎么选出来的?
虎皮妈:这本书出版的缘起就是两年前那篇《跳楼者王自梅》,当时
有挺多出版公司来找我。整个出版过程挺漫长的,差不多从签合约到出版要一年半左右了。
《人间故事》基本上是我第一年公号短篇小说的一个合集,一共12个故事,其中有2篇是签约后另外创作的。
解放日报·上观:你自己最喜欢哪一个?
虎皮妈:好像我写上海阿姨上海姑娘特别容易得到大家共鸣,大概因为自己有生活基础吧!但书中有几篇是我个人对刑法的兴趣,风格和题材有比较大的区别,算是我的尝试。
我自己最喜欢的故事是《阿婆赵梦茹》,是一个上海阿姨一生的经历,探讨了母女关系这个话题。很多看完的人会跟我说,你写的就是我的“妈妈”“丈母娘”“婆婆”“舅妈”……说明这类女性其实还挺普遍的。赵梦茹和王自梅一样,说不上好或坏,不喜欢的人很讨厌她,因为她没有传统女性美德;喜欢的很喜欢,说她身上有特别强的生命力。大时代里这类女性的命运,有一点逆来顺受,有一点不服气要抗争,我觉得很有意思。当然母女关系也是另外一个点,不完美的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相爱相杀。
我身边很多女性朋友更喜欢《不嫁》,讲一个家族里,一个大家长老太太和一个36岁都不愿委屈自己嫁人的孙女。我身边也有很多高学历、高智商、高收入的单身女性朋友;而我自己身处妈妈群,三不五时大家都要吐槽老公,怀疑婚姻的意义。婚姻还是不是现代人幸福的保障?我觉得这个话题也很有趣。
解放日报·上观:书的宣传语中有一句:“十二段悲喜人生,一个时代的真实缩影。”在你眼中,这是个什么样的个时代?
虎皮妈:肯定不是最坏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战争、文革、上山下乡,轰轰烈烈的应该都在那段时间吧。所以我特别喜欢写爷叔阿姨们的故事,他们的一生更波澜壮阔、大起大落。
但现在这个时代也有很多有意思的话题,比如说炒股、创业、大龄未婚,比如说出国、出轨、离婚。当然也有一些更沉重的社会话题,比如说家暴、留守儿童和犯罪,从前的时代也有,现在社会进步了,我们更觉得是该认真对待的问题了。
解放日报·上观:开公号3年,你本人经历了怎样的蜕变?
虎皮妈:刚开始做公号的时候,会比较考虑阅读量,非常在乎别人的反馈和评价,也会和别的公号比较。有比较就会很焦虑——你看,别人怎么怎么样了。尤其是我在的圈子,好多人发展得很顺利,都纷纷变成大号了,商业化也运作得很好。老实讲,出书是文人志愿,但说经济效益,一本书的版税可能还不如我自己小号上发篇广告。哪怕是影视化非常成功的作家,年收入也未必比做团购电商的要高。这算是自媒体带来的一波机遇,也是让人心烦意乱的地方。
可是现在,尤其是这小半年来,我好像真的没那么在意了。反而跟博客时代一样,就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挺自由的。一要承认,自己虽然有时羡慕,但确实没有“当取而代之”的野心;二要承认,我也确实没这个能力来商业化,也不愿意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出书之后,大家都帮我吆喝宣传,这种人情味的体验,很棒。
“感谢老公把我带到更艰难的路”
解放日报·上观:觉得虎皮爸这些年的表现怎样?
虎皮妈:我跟我老公是中学同学,刚毕业就结婚了,所以一路走来,见证了彼此很多成长。如果没有虎皮爸,我毕业不出国,现在应该也工作十来年,混得挺好了吧。可能混成了一个小中层,而不是三十好几还在到处找实习?所以,感谢他把我带到了一条更艰难的路途上,让我有了重新选跑道的可能。
虽然收入不能跟硅谷大拿相比,但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养家挺不容易的,连带着把老婆的脸皮也弄得比较薄,骨子里还有一点小清高。我念书,不需要考虑经济上的问题,没有学生贷款,不用逼着自己去做不喜欢的领域挣钱还债;做公号,不用赶热点、逼自己日更、尽说大家喜欢听的话,不需要商业化,不需要想办法从各种渠道把自己卖出去。这点,我是很感谢他的。
解放日报·上观:你曾晒出女儿对你在微信上写作这件事感到自豪,两个女儿给你的写作带来了什么?
虎皮妈:我写东西完全是个人兴趣爱好,一开始没想到“要给孩子做榜样”这么高的目标。不过现在出书了,我就更有理由督促她们努力学中文,否则以后连妈妈的书都看不懂!目前来看效果还挺好的。
出书之后,我女儿挺为我自豪的,感觉我在她们心目中形象高大了不少,不再只是睡衣睡裤蓬头垢面的具象了,我很欣慰。
老大学校里的作业,写一个激励自己的人,她说:我妈妈激励了我,因为妈妈是未来的律师和微信上有名的写手。
解放日报·上观:有人说,未曾经历过真正痛苦和磨难的人,笔锋都不够犀利。既然出了书,难免有不同的反馈,你会怎么看待这些评价?
虎皮妈: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公号作者,现在有人用文学的眼光评论了,还有点雀跃,感觉已经努力地从知识付费8块8那堆,爬到了18块8那堆里。
负面评价肯定会有的吧,我写我自己想写的,文学造诣也不是能刻意追求来的。
我觉得自己的问题,是生活环境比较单纯干净,没有怎么接触过花花世界。比如说我写职场就写不好,写爱情也写不大好,所以我希望自己将来有更多更丰富的经历。
那些小自尊小骄傲全揉碎了
解放日报·上观:你写过不少全职妈妈努力自我成长的励志文,你自己不放弃梦想、考上法学院的经历也鼓舞了很多粉丝。要从全职妈妈转型成为一个职业女性,最难的是什么?
虎皮妈:最难的应该是重新开始。
首先是机会少。我记得有一年回国,看到商场在招售货员,要求年龄不超过三十。那时候我二十九了,想想原来自己马上连当售货员的资格都没有了。美国职场也有年龄歧视,虽然是违法的,但也有人在默默进行。全职妈妈重回职场,到底能回哪个“职场”,其实机会真的不多。竞争那么激烈,那么多刚毕业的小孩吃苦耐劳、对未来充满信心,这份工作为什么要给在家里呆了很多年的全职妈妈?尤其是在传统行业,这个机会恐怕更少。这样看来,能做做自媒体其实还蛮幸运的。
其次是负担重。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跟年轻人一样常常加班出差。另外必须承认,自己的学习能力和体力都不如二十多岁的时候了。大学时候一周通宵好几次,补一觉,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现在三十多岁再聚会,大家都开始聊养生了。
另外是自己的心态。我本科学法律的同学现在都当合伙人了,我还在找实习。《绝望主妇》里Lynette重出江湖,大老板是自己当年带的实习生。所以哪怕有机会,自己能不能调整这个心态?承认自己有断档,要重新做起,从头开始学,蛮难的。三十多岁再回职场,可能教我的、训我的都是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小朋友,你怎么调整自己这个心态?很关键。
不过,心态问题不光是全职妈妈的课题,所有可能被时代淘汰的人都会有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全职妈妈经历最宝贵的,就是把那些小自尊小骄傲全部揉碎了,愿意从头开始,非常珍惜机会。我大学时候虽然在很好的学校,有很好的资源,但那时候其实是不珍惜的,光想怎么玩,没有意识到青春多宝贵,这样的学习机会多珍贵。现在再上学,虽然因为负担,不可能全力以赴,但心态是端正的,是珍惜的。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也愿意把自己放平了,和小朋友们一起从头开始竞争。
爱不爱,自己心里知道
解放日报·上观:你现在更愿意把自己定位成哪一种身份?
虎皮妈:我现在的身份是学生,希望夏天考Bar顺利,以后可以自称律师。当然,现在写自我介绍,我也会把“作者”和“编剧”两个身份加上。
理想的职业规划还是当律师,写东西肯定应该还会继续写。不把这个当正经职业,自由度会更大一点。
技不如人、运气不如人,其实都没什么,热爱不热爱一样东西,自己心里知道。我小时候就挺喜欢写东西的,自己上学路上在脑子里编故事。这跟考试上学没关系,写出来也没给别人看,投稿参加比赛被拒了也没什么,自己写写就挺开心的。所以后来有机会做自媒体,便是很自然而然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