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管教人做事的,都叫师傅。工厂教人做工的叫师傅,驾校教人开车的也叫师傅。北方人听了这词儿一愣,仿佛听到“师父”就得回应“悟空”似的。他们上驾校,老老实实地称呼“教练”。
我这位师傅是上海人,却是在异国他乡认识的。
【初遇】
我在纽约上学,原本用不着开车,只是寻思着多一门技能也好。美国的规矩,自己先去车管局考笔试,过了以后再报驾校。美国当地人很少有上驾校的——这个在四个轮子上成长的民族,孩子从小在父母的汽车里耳濡目染,十六岁一过就去考驾照了。因此在美国开驾校的以华人居多,专门针对国内过来的学员。上课都是一对一的,不像国内,一个教练带一车学员轮流开。
朋友推荐给我一家华人驾校,在纽约皇后区的法拉盛。这个地界,多是亚洲移民,熙熙攘攘,比唐人街还要热闹一些。满眼华人移民律所的繁体字招牌,珍珠奶茶店买一送一的广告,赌场接驳巴士的站牌。街边卖书的小摊支起个“贫者因书而富,富者因书而贵”的牌子,摊上摆着《最新入籍100题》、《实用英语口语100句》和《餐馆英语》。
驾校让我和教练在停车场见面,从顶热闹的法拉盛地铁站出来,拐进一条街就到。远远一瞧,路边停了辆黑色小花冠。教练大概瞅见我了,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中年人,个儿挺高,眼睛小,头发乱乱的带点卷儿。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钻进副驾驶座上去了。
“吉姆老师!”我急了,喊起来。“我从来没学过,开不了!”驾校只告诉了我他的英文名,叫吉姆。
吉姆这才慢悠悠地从副驾驶下来,回到驾驶座上。“哦,很多人国内都学过车的,考美国驾照前再来上几节课。”听他普通话的口音,像是江南一带的人。
我坐上了副驾驶,拉上安全带,教练往远离闹市区的方向开去。
“小姑娘哪里人啊?”
“上海人。”
“哦唷,上海人啊!个讲啥普通闲话呢?”
“我……上海闲话讲不大好的,就是‘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炒咸菜’的水平。”
自打两个上海老乡相认以后,就可以管教练叫“师傅”了。叫英文名显得生疏。车慢慢拐进了没有红绿灯的住宅区,师傅让我下车,和他换了座位。我系好安全带就去碰方向盘,被师傅瞪了一眼。
“急啥?上车记住‘一二三’。一,调整座椅。二,调整反光镜和后视镜。三,这时候再系保险带。告诉侬,美国考驾照很简单的,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每个小动作得做到位了,不能错。小姑娘,记牢了吧?”
我便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记牢了,师傅。”
师傅点点头。“小姑娘读的是好学校,人肯定聪明的。”
师傅老管我叫“小姑娘”,有时候也叫“囡囡”。那多半是他心情好的时候,这时候哪怕拐弯拐大了、刹车刹重了,他也不生气。“哎哟囡囡啊,心脏病要被侬吓出来了。侬这转的啥弯啦?转弯要减速的呀,五码以内,记牢了伐?”
“记牢了,师傅。”
旁边驶过去一辆车,也是小花冠,上面也贴着“student driver(实习车)”。那辆车坐副驾驶的教练摇下车窗,露出半拉脑袋,拿一口北方普通话喊道:“喂,你这学生,忒笨了哦!”
师傅一阵大笑,跟同行打了个招呼,却没再说我什么。
【消失的卢湾与“没什么好”的美国】
师傅应该在法拉盛教了很多年车了。我从没问过他是哪年哪月来的美国,这里是移民国家的移民城市,忌的。总之是很久以前了。他问我是上海哪个区生人,我说卢湾区。他说,哎哟,我也是卢湾区的呀。
卢湾区没有了呀,我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在stop线前刹住车。被黄浦区并掉来。
开玩笑!师傅说。可能吧?
真的呀,就是被黄浦区并掉了呀,三年前就没了。
伐可能的,他又说了一遍。
你不信就上网查好来。我说。
师傅就拿起他的iPhone,也不知真是在上网查还是在看微信。沉默了一会儿。又一个红灯。我低头看到他手机屏保,是一面五星红旗。
“师傅,你手机屏保是国旗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师傅突然瞪大了眼珠,“怎么啦?很奇怪吗?你们如今这些小青年啊,一点都不爱国,崇洋媚外。”
糊里糊涂被扣了这么顶帽子,我只好讪讪地笑。
师傅很爱说这句话:“美国有什么好”。
比如,“侬看这里有的路上,当中连白线都不画。没白线的时候如果路上有‘Stop’, 侬就把那个S当作线来看。有窨井盖的话,就把窨井盖当线来看。为什么不画线呢——侬看这里有淡淡的印子,原来明明有线的。因为现在政府没钱啊,穷得连线都画不起!哼,美国有什么好?”
再比如,“侬当美国警察是吃素的啊?上次有个十三点,开车把我车子刮到了,我就下车跟他吵。明明是对方的责任,警察一来,侬猜哪能,把我按倒在车上,当时手铐就戴起来了,讲我先动手。哼,美国有什么好?”
师傅大体是很客气的,比我听闻的那些国内驾校的教练文明很多,几乎不说脏话,也不用买烟奉承他。他唯一抱怨的是学员不珍惜他的车。“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我四月份买的新车哦,就这样被你们弄伤掉。”
(法拉盛的秋天)
【学员故事】
他应该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学员的,因为他有讲不完的关于他们的故事。
他讲一个大国企在纽约的分部,每年换一批人来驻扎,拨了很多经费供这些人考驾照。后来公司的老总和副老总路考都一次过,老总还考了满分,一分没扣。两人一看,美国考驾照明明很简单嘛!于是就削了经费,手下人必须也一次过,否则自己出钱去考。
他讲一个北京舞蹈学院的女孩,在国内开车水平不高。但她是舞蹈演员啊,记性好,动作都化作肌肉记忆了。来美国考这种按部就班的路考,小case,一次过!
他讲一个男孩子,路考很顺利,考官把临时驾照都给他了。他一兴奋,一开车门就下车了,开门前忘了回头看一眼路况。结果被考官叫住,没收了他的临时驾照。但男孩子说,这个教训买得值,我一辈子会记住下车前回头看的。
这都是好的故事。还有个不好的故事,是他还在国内时发生的。
“我老早在上海啊,在大公司工作的啊。我开车么一直老当心的,我们单位有个谁啊,一个老头子,开车一点不当心的,一个月碰碰擦擦三五回总有的。就他这样,他还教人家开车,还教人家一个小年轻开货车。小年轻停车停不好,他就指挥他,倒倒倒!他站在哪里啊?站在车和墙当中啊。小年轻一听‘倒’,好,一脚油门。这记老头子挤扁忒来,死忒来,翘辫子来。小年轻么蹲牢监。所以我跟侬讲,开车要慢,不要动不动一脚油门。”
秋天到了,沿着法拉盛外围那些公园旁的公路开车的时候,漫天的红叶就无边无际地悄然落下。这年秋天,法拉盛出了个枪击案,一个男的开枪杀了一个女的,然后自杀了。这样八卦色彩的突发新闻,很值得法拉盛的居民们茶余饭后品味一番。我一边在金灿灿的霞光里开着车,一边听着师傅绘声绘色地说书。
“你别听他们讲,他们都搞不清楚。还说他们是情侣啊?那个女的本来就是那个男的小三,两个人同居了。后来女的跟另一个小白脸好了,说要搬出去。本来就和平分手了,男的都帮她搬家了。但是男的有一笔钱,要好的时候放在女的那里,现在说你把钱还给我吧,女的不肯交出来。男的就威胁她,说我有枪,我打死你信不信。女的说你要打死我你到大街上去打呀。两个人拉拉扯扯出来。结果呢,男的就真的把女的打死了,然后一枪把自己崩掉了。那天我一听说我就跑去看了呀,我还有现场照片,你看!”
师傅兴奋地拿起手机,划开五星红旗,找那张照片给我看。我勉强看了一眼,照片里有一条警察拉的警戒线,远远的地上躺了个人,看不清楚。
“不敢看啊,害怕啊?这小姑娘,哈哈哈。”师傅大笑着放下手机。
师傅的手机总是很忙碌的,有接不完的电话。有另一个“小姑娘”在微信上打电话给她。这姑娘看头像是张锥子脸,化了浓眉大眼的妆。师傅说她和她母亲都跟着他学车。
“喂,吉姆啊。”电话那头,港台腔的普通话甜甜的。
“哎,囡囡啊。”师傅笑眯眯地说。
两人约了学车的时间。师傅放下电话说,“这个小姑娘96年的,比你小吧。”
“听起来挺成熟的。”我说。
“她跟她妈两个人来美国闯荡,开做指甲的店,结棍吧?”师傅说,“不像你们,就会读书。”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是师傅的老婆打来的。原来今天是师傅儿子二十五岁的生日,他老婆问他该怎么给儿子庆祝。师傅抬高声音,戏剧性地说:“女朋友还没寻着,过什么生日?勿过!”说完就挂了电话。
“祝哥哥生日快乐啊。”我说。“哥哥是做什么的?”
“他厉害啊,他是做金融的,在曼哈顿上班。”师傅得意地说。“他是有美国身份的人啊,找这个工作都不容易。你们这些来读书的,没身份,就更难找工作了。”
(法拉盛的秋天)
【路考】
转眼进入深秋了,我也迎来了第一次路考。
师傅开着车,载着我和另一个学员一起去考场。考场周围都是他的老熟人,其它驾校的教练。他们一起抽着烟,观望着考场那边的动态。
不一会儿,师傅带着情报回来了。“今天这场三个考官,其中两个我们以前的学员都遇到过。”他对我们俩说。“那个印度女考官,对华人特别严,你们谁遇着她得当心了。”
一语成谶,我就挨上了这位考官。她果然特别严厉,对我的问好置之不理,脸如铁板一块。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我考得极不顺利,出车不久就被考官叫停。那个与我同考的北方男生却是过了,虽然被扣二十五分,离不及格线只差五分,算是险过。
师傅开我们俩到地铁站。一路上我对自己考试时的慌神懊悔至极,一声不响。
快到地铁站了,男生突然讪讪地跟师傅说:“那么顺利就拿到了,太感谢您了。我给您个红包吧。给五十可以吗?”
我扑哧就乐了——给红包还有商有量的?
师傅也乐了。“行!”
男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美元大钞,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找一下?”
师傅哈哈大笑着收下了,真找了他五十块钱。拿普通话数落了一句:“这臭小子!”
第二次路考,我留了个心眼,看准了钱包里正好有一张五十美元钞票。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这次一同考试的三个学员,竟只有我一个人过了。师傅照例开我们去地铁站,我照例讪讪地拿出那张五十。
“师傅,谢谢侬!这几个月辛苦侬了,把我这个‘忒笨’的都教会了。”
师傅照例哈哈大笑。“小姑娘,跟我来这套?”也就收下了。
我下了车,往地铁站走。
“喂,小姑娘,回上海给我带大白兔奶糖啊!”师傅在后面叫住我。等我反应过来,黑色小花冠已经驶远了。
我至今不明白,师傅为什么叫我买大白兔——这东西法拉盛肯定有卖。也许,味道不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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