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些好评和销量是伪造的，这不是欺骗消费者吗？”10月中旬开始，上海静安区的孟先生总是收到奇怪的匿名短信，邀请他为店铺“刷优质评论，适合宝妈、学生、上班族”。孟先生加入了短信提供的QQ群，发现一个近500人活跃的QQ群内不断滚动着刷单、刷流量字眼的口号，询问管理员后才明白，原来“双11”临近，大量的淘宝店铺正在“招兵买马”，想要制造一场“虚假繁荣”的交易盛况，以期快速提高店铺信誉等级和搜索曝光率。

孟先生向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反映了这一情况。记者随即在QQ群里搜索“刷”，即蹦出了50个“互刷群”，平均群成员达2000个。这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难道都在为“奋战双11”贡献“好评”吗？又在为多少只见图不见物的产品“打Call”？淘宝等电商平台没有办法监测到吗？

记者深入调查发现：高涨的购物热情掩护之下，“双11”之前这段时间，正是一年之中刷单的“黄金”时期。

△记者随即在QQ群里搜索“刷”，即蹦出了50个“互刷群”，平均群成员达2000个。

刷手开起了“双11培训班”

记者随机进入了一家名为“淘宝互刷流量”的QQ群，发现群里的人既是淘宝店主、也是“刷手”，年龄分布在 19~27岁，女性居多。所谓的“流量互刷”主要指供淘宝店家互相以同等价格的商品为条件，用自己的账户刷对方的店铺。

由于记者并没有店铺账户，无法领取群里互相购买商品的任务，只接到了一单“浏览单”，即帮助淘宝商家刷“浏览量”，完成任务店主返给QQ红包。昵称为“人生若只是出现”的上海黄浦商家主动联系记者，直接给了一张图片，图片上写着：“关键词：结婚床上用品、卡销量、比2、主3副1、收藏和加购物车截图”，中间特写“手机单，红包立返”。记者对上述术语一头雾水，向卖家询问得知，“卡销量”意思是指输入关键词后，点击销量优先，就能更快找到卖家的产品进行后续操作；“比2”意味着要货比两家，必须浏览两家其他的店铺；“主3副1”指的是需要浏览时，买家的主打产品页面必须停留3分钟、副产品停留1分钟。

△记者收到的任务指示图。

记者按照要求把产品的手机页面从头浏览到尾，并上中下截取了三张图发给卖家，对方查看了截图的时间，确认了“浏览动作”的截图之后，给记者发来了红包“佣金”。打开QQ红包，里面有0.5元。完成这则“流量单”，记者花了约10分钟。

△完成“货比两家”“主产品停留3分钟”等浏览动作后，商家给了记者一个0.5元的红包。

记者发现，这家店铺在“结婚床上用品”中的销量位居第六，浏览的这款商品月内已有1334人收货，4000多个评价。这些购买的评价数据，又有多少水分呢？

小试身手后，记者重新进入了一个招募“零散兵”的刷手微信群。介绍入群的“推荐人”给记者发来一连串的资料，告诉新人刷手“十不准”、“防骗指南”、向商家寻求刷单任务的“话术”。每晚7时，群成员将会主动在群里分享当日的刷单量和金额。

11月6日20时，一位叫“别梦寒潮”的“刷手老法师”在这499人的新人微信群里组织了一场“培训Live”，图文讲解刷单的各类技巧，课程一直持续到深夜23时。

记者买了帽子，实际拿到的是手套

记者了解到，一套常规的刷单流程：起于商家发布需求，刷手接单，完成指定操作任务后垫付资金、快递作单、代为签收，商家最终再将本金和佣金以其他渠道返还给刷手，最后以好评完结交易。

在“理论学习”了一段时间后，记者要求“接单”。“推荐人”把记者拉进了一些名为“家长交流群”、“新人2群”等“业务群”，开始实操。这些群规模都在500人左右，群内不停地滚动着一波波的商家微信名片与商家需求。群里的这些刷单任务可信吗？推荐人称刷单“达到不同程度，都可以进很多群。”而新人群收到的商家名片“都是大群里刷过的，有保障”，只是任务比较简单，报酬也比较低。

△微信群中不断滚动的刷单任务。

对于记者这样的初级“菜鸟”刷手来说，刷单的目的不在佣金，在于熟悉和练习。“老法师”建议记者先从“刷单送小礼品”的任务开始接起。即完成刷单任务，记者可以得到一些礼品作为佣金。而这种方式也是店家最乐意用的刷单方式，因为礼物的寄送恰好解决了刷单所需的快递物流信息。

11月7日晚上，记者遴选后，主动扫一个商家的二维码，进入了一个“刷兔毛帽子送手套”的临时群。群主要求刷手们做任务前先要在自己的朋友圈分享一条信息，以招募刷手，宣传语为“活动正在进行，扫描二维码可参加互动，限女性”，记者照办。当晚22时40分，店家终于接受了记者的好友申请，并要求验明记者淘宝账号的淘气值。记者账号的淘气值861分，过关！随后，店家提出关键词搜索、货比三家、下单等新人便于理解的详细任务说明。23时19分，记者找到了店家的“艾莱客服饰旗舰店”，这还是一家“天猫”商家。按要求支付19.9元拍下一顶秋冬韩版兔毛帽子后，记者截图发给商家。5分钟后，商家将记者购买帽子的钱以微信红包的形式返还，并要求将收款信息截图分享到群里，以便让更多刷手信任店主。

23时49分，淘宝提醒，一份由百世快递配送的兔毛帽子订单已经出库。记者询问群主包裹里是什么，对方回答“寄来的就是送你的毛线手套”。

1万条图文好评，近半都是刷出来的

操练了两回以后，记者俨然已是一名老手。打着“推荐人”的名号，记者很快又收到商家“星星”分配给的任务。对方在核对刷手的等级之后，给了“关键词‘老花女包’，垫付69.9，佣3，晚8点返款”的任务。显然，就是要求记者用“老花女包”这一关键词找到商铺，垫付69.9元拍下来，刷单佣金是3元，晚上8点返还商品费用和佣金。

记者按照要求完成任务，可到了晚上8时19分，商家仍然没有返款。在记者追问下，对方解释自己也是帮商家发任务的“放单主持”，“老板还没给钱我也返不了你呀”。8时40分，记者终于收到了一笔72.9元的转账，并要求收货后好评。这次，商家发货用中通快递运送的是空无一物的纸盒。

△物流配送的只是一个空包裹。

记者在多个刷单群看到，商家自己出来找刷手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都有专业的“放单主持”代劳，而且明码标价；一些“放单主持”甚至两头收钱，既收取商家的刷单费，又收取刷手的“入会费”。

△一名“放单主持”的广告。

在“淘宝互刷群”中，记者看到了另一名“放单主持”发布的代刷信息，“主持”出具的一份“商家价格表上”，像记者这样“800多淘气值、4心信誉度、会手机刷单”的刷手，佣金至少在8元。而记者此前只拿到了3元佣金，这意味着放单主持从中截留了5元的“中介费”。这位主持称自己在“IS语音”（一语音直播平台）某频道已干了半年，手下有2万刷手，这名主持人告诉记者，10月中旬他们曾给某大型电商的一家眼部按摩仪店4天内刷了5000单，至少90%都评价过了。记者转而在这家电商平台搜索该产品，显示好评率100%、累积评价1万多，这意味着将近一半的评价都是代刷出来的。从效果上看，记者在该电商平台输入“按摩仪”关键词搜索，该产品综合排行第三。

△“放单主持”给出的一份代刷价格表，比如单价50~100的商品，刷手的信用达4心，采用手机刷单的话，主持人与刷手就可以分摊8元的佣金。红色部分是刷手提供的刷单动作内容，“月不过15，周不过5”指的是指平台承诺刷手每月每周所有接单量的限额，以提防被平台检测到异常，“牵连”到商家。

过节刷单成了“刷单业”的潜规则

无论是活跃在qq群、语音直播平台、微信群里的刷手，还是自立门户的刷单网站和代刷团体，一旦卖家将刷单需求抛出来，马上就会被“接待人员”、“推荐人”、“培训导师”、“主持人”等中介接手，然后再分配给各个等级、类型的刷手。只要卖家愿意一直为刷单支付费用，刷多少、怎么刷都不是问题。刷单俨然成了商家改善品牌形象、节约推广成本、提升电商平台综合排名的“捷径”，也形成了一整条的产业链。而对于淘宝的一些小卖家来说，不通过刷单积累销量、挤入某个筛选条件下买家的视野，就将掩埋在淘宝的海量商品之中。

不止一名“放单主持”告诉记者，眼下是他们的“黄金期”：“一般日子我们能接到50单，双11前每天能接到80单。”

“10月份到双11之间，商家为了刷销量，单子多，佣金高。过了双11，商家会忙着发货，可能单子会减少”，微信群里的“培训导师”告诉记者：“不过还有双12呢，还会继续刷起来的。”到年后，快递停运、电商基本歇业，就没什么单子了。“过完年单子还是会暴涨的”，这是一个循环。

双11刷单难道不会被发现吗？对方笑称：“双11大家都使劲买东西，刷的和买的都分不出来，销量都是暴涨的，没法查的。”

打击刷单，平台“动真格”了吗？

在淘宝平台，记者搜索到2012年公布的一份《虚假交易的认定和处罚的规则与实施细则》及2017年两条细则变更通知：淘宝在排查判定虚假交易行为时，除了通过可靠的信源举报投诉，还有一套基于概率学与大数据技术的“虚假交易模型”系统对交易账号、商品价格、交易行为、交易资金、发货物流的异常进行排查。而且，一位“放单主持”告诉记者，没有一定基数的自然流量就产生成交量，或短时间内成交量猛增，都会被平台认定为“炒作”而查封店铺。

聪明的刷手们很快想到了对应之举。在“刷单业”，交流使用了全套“黑话”。刷手与商家之间，刷手与推荐人之间都有通行的暗语：“lf”即“立返”，指下单后当即返款；“cf”即“次返”，指半天、第二天后再返；“hf”则是“货返”，指货物收到后再返款；佣金则为“yj”。为了避开平台的监控，“放单主持”们会反复提醒新人通过搜索找到商家，而不是直接通过名片的分享与商家沟通；在主动联系时，也避免刷单等敏感词的出现，代之“有活动吗？做兼职”等暗语。为了应对淘宝的“炒信追查”，代刷机构更推出代刷包月套餐，分三段时期循序渐进地增加浏览量、收藏量和成交量；刷手与商家之间在其他平台沟通刷单任务，在旺旺上制造假聊记录；连物流都能和刷单平台达成合作。

△不少刷单团体提供针对新店的循序渐进式刷单服务。

刷单的存在，模糊了消费者的视野，搅乱了市场的优胜劣汰。淘宝未必不知道刷单的坏处，在淘宝2012年制定的《虚假交易的认定和处罚的规则与实施细则》中，将对不同违规程度的商家实施删除虚假交易销量、店铺评分、信用积分、商品评论；情节严重的下架店铺内所有商品等惩罚。而在2017年11月4日最新通过的《反不正当竞争法》中，经营者通过组织虚假交易等方式帮助其他经营者进行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商业宣传的，由监督检查部门责令停止违法行为，处二十万元以上一百万元以下的罚款；情节严重的，处一百万元以上二百万元以下的罚款，可以吊销营业执照。　　

可淘宝会对这些刷单动真格吗？一名“放单主持”一语中的：“淘宝都在使劲冲销售额任务，哪有时间管得了我们？这是管得最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