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放着两只乳白色搪瓷杯,应该有些年份了,好几处搪瓷都已脱落。上面印着“工厂是我家,安全靠大家”、“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标语,这两个搪瓷杯对母亲来说,就像是不同寻常的宝贝一般,她指着那个已经有好几个豆大锈斑的杯子说,“这是外婆在她顶替进纱厂时传给她的,另一个是她1997年从纱厂退休时留下的。”
母亲所说的纱厂就是上棉三十五厂。
堡镇是崇明第二大镇。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人们,习惯把上棉三十五厂称为纱厂。因为它的前身是由民族资本家杜少如与上海营造商姚锡舟于1919年合办的大通、富安纱厂,曾经是崇明最大的工业企业。那时候,许多家庭都是两代人、甚至三代都与纱厂有着不解之缘,他们出生在纱厂,成长在纱厂,工作在纱厂。
外公和外婆是从旧社会纱厂过来的。按照当时的政策,他们退休后,一名子女可以顶替进厂,母亲是长女,妹妹还小,顶替名额落在她身上,成了一名让人羡慕的纺织女工。然而,纺织女工的辛苦又是众人皆知的。厂里流传甚广的一句话“前纺脏,细纱忙,布机姑娘跑断肠”,讲的就是布机车间挡车工这个最忙最苦最累的岗位,挡车工做的事就是完善织布机没完成的细节,比如处理断线、串线、打结等。一个班下来,在机器间来回巡视跑动的距离差不多十公里以上。
母亲曾在这个岗位上一干近三十年。
“那个搪瓷杯是我顶替进厂后,妈妈留给我的。上班的时候放在机器旁,口渴的时候可以喝上几口水。”
“工厂进入生产旺季时,人手紧,一名档车工至少看管四台织布机,机器一开,八小时不停机,细纱接头、粗纱接头……赶上出纱不好,八小时不吃饭可以,不喝水不行啊,这个杯子的用场就在这里。”
“有一次杯子不小心摔到地上,底部摔出了一个洞,我心疼啊!贴上胶布继续用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厂里每隔一段时间会给职工发印有厂名的搪瓷杯,这个破旧的杯子终于到了“退役”的时候,但是母亲不舍得把陪伴了这么多年的物件扔掉,像宝贝一样保存了下来。
那个年头,在有着近五千人的国营大厂里工作,该有多自豪。搪瓷杯上“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标语,可以说是镌刻在老棉纺人心中的信仰。
“大家的思想都很单纯,在厂子里就应该好好干活儿,拼命地干,就要把生产任务完成好。车间里坚持四班三运转工作模式,早8点、下午4点和晚上12点为交接班时间,大家都坚持出满勤,干满点。整点接班时间,一线女工都会提前20分钟到达工作岗位,做准备、搞清洁,有条不紊。因此,每天工作10个小时都不会喊累,那是发自内心的责任感。”
尽管工作非常辛苦,母亲这一代纺织女工们,都珍惜这份给她们带来无比荣耀的工作,把全部的热情倾注到工作中去。她们在飞速运转的纺织机前勤勤恳恳、飞梭走线,用自己的青春和劳动创造了上棉三十五厂的奇迹。
织布机的织针不断编织的同时,时间亦无声流逝。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纺织行业的萧条落败,上棉三十五厂开始压锭减产,效益每况愈下,纺织工人们一批一批回了家,厂子也一部分一部分地萎缩、关停。终于,曾经万千荣耀的上棉三十五厂走到了历史尽头。机车间飞速运转的最后一部织布机,戛然停下。
作为一个老三十五厂人,母亲虽然没有目睹它的诞生和起步,但却历经了它的辉煌和衰败。他们都是平凡普通的一员,但他们却是这家有着九十多年历史的纱厂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如今,很多像他一样有着浓浓纱厂情结的人,每每经过工农路那个熟悉的大门时,总忍不住多看一眼。那段远逝的日子,在他们的心中,始终鲜活而生动。
小小的搪瓷杯里,装着母亲难以忘怀的往事,无情的岁月让杯子锈蚀老化、斑驳不堪,但岁月锈蚀不了它的灵魂。
我终于懂得了母亲珍藏着这两只搪瓷杯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