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瑞高关于虹桥路的记忆，要从一条铁轨说起。

童年时代，因为母亲工作的医院在虹桥路1440弄，因此以这里为圆心，周边都成了他探险的乐园。医院以南，有一条沪杭铁路徐虹支线，平日素无通车，孩子们最爱去那里沿线远足。

1961年的一天，彭瑞高照例去轨道上玩，却发现铁轨上停着一列格外干净、翠绿的列车，正要上前一探究竟，就被篱笆边一个高大的汉子呵止。少年哪里甘心，回到医院登上三楼向南望去，只见铁路两侧，星散着许多这样的男人，显然都在保卫那列客车。少年心里一个激灵：他们在保护谁呢？两天后，报纸上说毛主席到了上海，与上海电机厂工人共庆五一。那列火车，是毛主席的！

这股兴奋之情，感染了彭瑞高。也让他从此以后，对虹桥路有了别样情愫。这条路于他而言，不仅是熟悉亲切的、风景优美的，也是神秘莫测的，许多决定全中国命运的事，虹桥路都是见证者。而彭瑞高在这个见证者身边度过了自己的前半生。

富人后花园

上海曾是冒险家的乐园，而虹桥路则见证了这些冒险家是怎么富裕起来的。

1901年，虹桥路由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越界筑路至程家桥，以其附近的虹桥镇命名。当时虹桥路东端为今广元西路交通大学，后于1990年代改道至徐家汇。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人中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发了财，就到虹桥路上买地盖别墅。

沙逊别墅位于虹桥路，近上海动物园，占地面积1225.44平方米，是近代优秀建筑之一，1989年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在当时，虹桥路远离工业化的闹市喧嚣，但又不至于太过遥远。在车行可及的范围里，它显示着一派安逸乡村风光，而且空气清新，空间开阔、浓荫密布，是发达后追求生活品质的富人家庭理想的度假之地。从1930年代开始十余年间，这里曾经修建250多幢别墅建筑，至今留存的著名别墅有1390号、1430号宋氏别墅、1440号陈氏别墅、1518号、2258号孔氏别墅、2275号、2310号罗别根花园、2374号、2409号沙逊别墅、2419号泰晤士报社别墅、美丰银行别墅等。其中一部分在1949年以后改为宾馆，如龙柏饭店、西郊宾馆等。原高尔夫球场则在1950年代改建为上海动物园。

最早一批发现虹桥路别墅地产潜质的，当属颇有房地产投资眼光的英籍犹太商人维克多·沙逊。这位在上海建造了沙逊大厦、河滨大楼、华懋公寓、仙乐斯等大批房产的大亨，于1930年购入虹桥约60亩土地，盖了一幢英式乡村风格的私人别墅，据悉，当时别墅所用的建材全部是从英国进口的橡木，造价高达317银元/平方米。落成后，沙逊经常到那里度假，或到旁边的高尔夫球场打球，或在空地上遛马。他享用的饭菜，要华懋饭店送来，至于其中的蔬果，要在下锅前半小时现场采摘，以保持最鲜嫩的口感。

二战结束后，沙逊将别墅卖给上海新富裕起来的宁波商人厉树雄，后者在这座私人别墅成立起一所“虹桥俱乐部”，实行会员制，会费每人500美金。会员大多是上海、南京财政金融界的大人物，曾有人开玩笑：“假如在某个星期天中午有一枚炸弹落在俱乐部的房顶上，第二天中国的金融就会一片混乱。”

彭瑞高母亲当时在结核病医院担任护士长，医院一度在虹桥路1440弄内（今申康宾馆）办公。这个大院里的原美华新村5号别墅，是1947年12月陈纳德将军和夫人陈香梅女士结婚的场所和之后的寓所。这是一幢西班牙风格的砖混结构建筑，有着红色筒瓦屋顶，立面开窗部位多用螺旋形柱。据说在将军新婚之时，建筑内用青松和白菊装饰，高洁优雅，而无一丝奢华。婚后，陈纳德将军将小楼的钥匙装在首饰盒内，送给陈香梅作为新婚礼物。

彭瑞高的母亲曾经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过医疗救护工作，因此对帮助中国人民抗日的陈纳德将军十分敬仰。每每母亲值夜班，会带彭瑞高到医院过夜，在花园住宅玩耍之际，母亲会带着感情说起这位美国友人，这让彭瑞高对眼前的小楼也多一份敬意。

彭瑞高分别在虹桥小学和虹桥中学读书。在他上学的时候，虹桥中学在虹桥路2206号，隔壁也是富人别墅。学校没有泳池，就经常带学生去隔壁富人别墅里的泳池上游泳课。这些往昔的深宅大院向普通的市民打开了，昔日大亨富贾的花园和草坪上，是村民的孩子在玩耍、病人在疗养。虽然许多房屋的主人其实当时还在世，但他们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或者模糊的影子。

革命友谊路

毕竟，在彭瑞高长大懂事的时代，不管是陈纳德陈香梅，还是宋子文白崇禧，都已经是历史书本上的人物。彭瑞高亲眼看到的名人，是另一批——随着1964年虹桥机场国际航班投入使用，虹桥路成为一条夹道欢迎外宾的必经之路。

1966年5月，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穆罕默德·谢胡率领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来沪访问。上海六十万人夹道欢迎。当天的报纸记载，在通向市区宾馆长达十多华里的路上，“欢迎人群组成一条‘友谊长廊’，彩旗如林，花束似海，五彩缤纷……当贵宾们的车队驶过时，欢迎的群众挥舞着中阿两国国旗……贵宾们的车队经过高矗着霍查同志、谢胡同志的巨幅彩色画像的花坛周围，簇拥在画像四周的一千名男女青年，打起雄壮的腰鼓，少先队员翩翩起舞，排列在两旁的六千名学生高唱革命歌曲，歌声与鼓声响成一片。”

这一天，彭瑞高就是六千名学生中的一个小点。少年的他远远望见周恩来陪同外宾的车队经过，内心已经感到无上荣光，这热闹的场景让平时冷僻的虹桥路沸腾。

之后，还有许多外宾从这条路上经过，每每这样的外事活动发生，都成了周边居民的节日，这些活动也改变了虹桥路的面貌——这里不再是一条略显乡野、名人避世的道路，而是一条处于中国第一线的道路，大家欢迎的，都是从报纸头版头条上走下来的人物，是主导世界外交格局的人物，是未来改变世界的人物。

每当初夏来临，虹桥路附近一建筑，沿街外墙几乎全被绿色植物覆盖，远望好似童话世界。  

神秘风景区

尽管，外宾的来访能把周边居民和所有单位工作人员悉数动员起来，看上去，虹桥路是倾巢而出的、是里里外外都接受了检阅的。但其实虹桥路又是深藏秘密的。

从小因为母亲工作的缘故，彭瑞高一家就住在虹桥路边上的农民民宅里。他们一家住过宗家巷和祝家巷，一起上小学的同学，也多是周边各个村庄里村民的孩子。但在1960年代，有时上课上着上着，一些同学就不告而别，再问，就说举家甚至一个村子都搬走了。这些同学原本生活的村宅所在的土地被铁丝网围起来，有人在里面施工。每每想要走近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会被解放军制止。

周边居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神秘现象，就称这铁丝网里的天地为“风景区”。造好后的风景区铁丝网高耸，里面密林深植，北边有小河环绕形成屏障，普通人根本不能知道里面的世界。

直到1980年代，大家才开始慢慢明白，这个被村民称为“风景区”、被军人用保密代号称为“414”“415”的神秘地方，就是西郊宾馆和虹桥迎宾馆，在上个世纪60年代，前者是毛泽东来沪时下榻之地。当年彭瑞高那些忽然消失的同学和他们的父母，其实是被政府安排到其他地方居住工作。

上个世纪90年代，在学会开车之后，已经离开虹桥路的彭瑞高带着母亲又回到这条路。他们特意去沙逊别墅游览，去找了原结核病医院所在的花园住宅、还在新开的饭店用餐。那条神秘的沪杭铁路徐虹支线已经弃用消失，外宾从虹桥机场出来后可以不走地面而走高架进入市区。还有西郊宾馆，也是普通人可以入住、用餐的商业场所。许多建筑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几十年过去，就是树木显得更粗壮茂密些。但其实一切又都已时过境迁。那踩着铁轨玩耍的少年已经两鬓斑白。
　　

彭瑞高，1949年生，作家

本文编辑 沈轶伦

题图说明：虹桥路2419号的龙柏饭店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