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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唯一盲人高考生超一本线88分:天才加勤奋,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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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7-07-13 17:43
摘要:“天才”王宠说,他正好赶上了国家盲人高考改革的班车。

高考志愿栏的第一行,王宠的手指摸着键盘,慢慢敲出了“华东师范大学”6个字。

 

不知多少个夜晚,他有过这样的预演:正襟危坐在电脑旁,脸凑到屏幕最近的地方,手指颤抖,心跳加速,完成志愿填报。醒来后发现,全是梦。

 

这次是真的了。半年前,18岁的王宠在申请确认表签下名字时,成为今年安徽省参加普通高考唯一的盲人考生。考分575分,超出理科重点本科线88分,父亲王庭槐傻眼,逢人就问:你见过不会捏笔写字的大学生吗?

 

盲人写盲文,不写汉字。用点的组合写出盲文拼音,声母加上韵母拼出汉字,书写时,字板盖在纸上,从右往左用笔压纸,阅读时,将纸翻转,从左往右用手摸着读。浓眉、清秀的王宠,说话一板一眼,每句话仿佛都要经过内心几番打磨才冒出,绝不像一名“还没学会走路就学会算术、7岁就能口算3位数乘法”的天才少年。

 

2017年全国高考,共有7名盲人考生。这是继2014年盲人普通高考通道打开以来,连续4年有盲人考生使用盲文试卷参考。今年,全国还有557名低视力考生,获得了使用“大字版本”试卷的便利。

 

“天才”王宠说,他正好赶上了国家盲人高考改革的班车。考后,他很少再写盲文。唯一一张有字迹的牛皮纸上,写了几行字:我叫王宠,我想当一名数学老师。在以往,盲人考生只能专考专招,绝大多数人进入特定高校的针灸、推拿和音乐表演等少数专业。

 

这辆政策班车,正在让越来越多有准备的人,实现梦想。

 

学习时的王宠说:“脸凑这么近,只是为了辨识一段材料的前几个字。”在这间小屋里,他复习了半年。

 

【守望】

 

查分的当天,王宠的母亲张小梅哭了。

 

1999年,孩子出生不到1个月就发现异常:怕光。宿松县凉亭镇东山村山沟里,年轻的妈妈跟邻居抱怨说,孩子白天不看我,晚上才睁开眼睛。别人安慰:“小孩3个月才长眼光。”

 

而直到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张小梅才觉得王宠的眼睛真正亮堂。这一等,熬了18年。

 

对于这个夫妻俩在一起7年才好不容易怀上的小孩,王庭槐决定,哪怕是个哪吒,哪怕有三头六臂,都要养下来。

 

8个月大时,王宠开始接受治疗。2岁、4岁又分别做了检查,医生回复几乎一致:先天性的白花眼底和视神经缺陷,毫无办法。爷爷奶奶只好去庙里求仙丹问圣水,期待奇迹。

 

王宠3岁零8个月时,张小梅决定去找青岛打工的丈夫,一起赚钱给孩子治眼睛。寒冬腊月时节,爷爷奶奶出门,不敢走山路的王宠就一个人在家。冷风嗖嗖,家里不得不生个火炉,放点东西热着,饿了自己拿着吃。“火点着了就烧死了,不放火炉就冻死了。”张小梅想起来心有余悸。

 

东山老家建在7米陡坡上,门前有1米高的围墙。王宠儿时最喜欢的游戏,是搬来几块石头,站上去,趴在墙墩上向远方张望。有一次他试着翻过去,直接摔了下去。也正是那一年,他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好像不太一样。当张小梅第二年回来后,王宠眼巴巴朝着妈妈,小心翼翼问:“妈,你不是去赚钱给我治眼睛吗?”

 

捂着辛苦一整年才赚到的5000元钱,张小梅再也忍不住,母子抱头痛哭。此后,王宠不再是留守儿童。 

 

一边打工一边带着盲人孩子,张小梅苦不堪言。王宠2岁时还不太敢走路,随时要看着、牵着。等王宠上幼儿园时,弟弟也2岁了。从那时起,家里一直没见过现钱。生于1971年的王庭槐只上过半年初中,没学手艺。后来相继去湖北修伞、补锅,去江西烧木炭、挑沙子,每天凑合能挣45元,一个月只能找到10来天的活。

 

东山村的土坯房子,雨一多,水便顺着顶棚瀑布般往下淌。年久失修,老了,倒了,王庭槐思来想去,犹豫半天,决定搬迁。红纸黑字2万元欠条,换来了枫驿村一处破旧小屋。刚安顿好,王宠就该上小学了。

 

但即便如此,王宠希望有的口琴、电子计算器、收音机、手机等,一样没少过。有一次,上小学的王宠突然对电子琴着迷,请求父母给他买。“600元,当时一头猪养一年也买不起。”但说归说,不怕举债的王庭槐再次踏上借钱之路。他怕的是,这个看不清世界的孩子,永无出头之日。

 

王宠的一张盲文纸上,写着:我叫王宠,我想当一名数学老师。

 

【天才】

 

“这不像是我的孩子。”常年在外打工的王庭槐,绝不相信,执笔写字时只会歪歪曲曲写自己名字的王宠,竟有机会读上大学。

 

可他的妻子早有察觉。

 

王宠不到3岁时,张小梅有次在集市给他5毛钱。他拿到手里,跟着母亲边走边念:“一个是五毛,两个是一块,三个一块五……”等说到几十位数时才让他停下。那时一家还都在青岛,工地上的人看孩子喜欢算术,经常会出“77加88等于多少”这样的题。王宠到了幼儿园,只要教过一次“15乘以15”,往后“25乘以25”“35乘以35”就会自己算出答案。

 

85岁的王先登也发现,这个看不见东西的孙子,有些不同寻常。爷爷是老教师,从18岁教书到72岁,“学生近千名,从来没有遇到过王宠这样的孩子”。他印象中,用纸片写了80多个字,不到5岁的王宠只用两天就全部认会;等王宠7岁上二年级时,已能在1分钟内口算“999乘以999”等3位数乘法;练习电子琴的时候,别人随意唱出,王宠听一遍就能双手摸着琴键弹出来。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比如2岁便能牢记父亲的传呼机号码,母亲每次打电话都不需带纸条;又如刚上一年级3个星期就学会盲文,而有些盲人孩子,学了3年才勉强过关;还有一次数学没考满分,问起原因,王宠嘟着嘴说:“有一道题,老师解错了。”

 

“孩子上学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盲校。”张小梅最初打算把孩子送到镇里小学,但学校不接收。随后送去安庆市盲哑学校,学校一开始也拒之门外。理由是:年龄太小。在盲校,一般要8周岁才能读一年级。张小梅央求老师当即出题考试,结果可想而知,王宠成了学校最小的学生。

 

跨过学校门槛,王宠说自己被封闭起来,但获得了最大的自由——他不再苦于学不到知识。每次见完孩子,张小梅都隔着学校高高的门,摸着王宠挤在铁栏间的小脸。孩子在里面哭,她在外面哭,哭完了出一道题,王宠立马破涕为笑,一边心算,一边“目送”母亲远去。

 

到了初中,王宠如愿以偿,去了青岛市盲校,度过6年中学时光。

 

初中班主任于延涛印象最深的,是王宠的理解能力。在物理课上,每当遇上复杂电路知识,只能用语言描述,学生自己想象。只要描述一次,王宠就能在大脑中形成电路,而大多数学生非常吃力。

 

这名被于延涛评价为“一点就通的、有灵气的”学生,在高中生涯更是如鱼得水。

 

程文婧是他的高中班主任,她常被王宠的学习能力震惊。“高二上学期,王宠就把高中数学全部学完,开始自学大学课程。”他成天嚷着要老师帮忙上网购买数学辅导材料,桌上的书,永远比别人高出一大截。

 

学校举办象棋大赛,有时参赛者下盲棋:无需棋盘,两人坐定,棋子在脑中行走。王宠夺得冠军。

 

程文婧的班里,王宠的综合成绩总在前几名,“但没想到,他目标在600分以上”。

 

刻苦,也是王宠成功的因素。

 

对于盲人考生来说,每一道题都是听力题。王宠的眼睛能感知强光,但即使把试卷字体加大,再用放大镜,整个脸都凑上去,也只能瞧个大概。模拟题材料,都用电脑装上语音软件来听题。

 

王宠在家复习的半年,几乎24小时都坐在一间6平方米的小屋里。冷的时候不烤火,热的时候一身汗,为的就是磨练“心静”。

 

【路口】

 

单调的日子里,王宠喜欢拿着收音机听小说。他最喜欢听《小王子》,那是他向往的生活。

 

“像小王子一样童真,不需要考虑太多的事,不做选择,该多好啊!”可是,每一次选择都至关重要。

 

小学三年级,王宠就在打听“眼睛看不见的人能做什么”。那时,有人告诉他,全国有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学针对盲人自主招生,但仅限于针灸、推拿和音乐表演等专业。懵懂少年,觉察到了所有盲人学生的无奈。

 

“当老师吧。”王宠想,老师可以给学生带去光明。否则,自己的一生永远摆脱不了黑暗。

 

青岛市盲校高中,所有课程设置和普通中学一样,求学的孩子,来自新疆、东北、广东各地。那时,盲人普通高考的大门已经打开,但成功案例太少,“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听起来仍然只是传说。

 

2017年2月,早已学完所有高中课程的王宠,让父亲向学校请假,决定从青岛回到枫驿村家中,潜心复习。

 

王庭槐很是怀疑,他以为孩子压力太大,想换环境,或者已经放弃。王宠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书包空空,没有一点学习资料,手机、电脑、学习机却随身携带。“整整半年,连周边邻居都不知道王宠回家了。他每天20多个小时都在房间,其余时间就是吃饭、洗澡、上厕所。”张小梅有时候上楼看,但盲人的学习方式,看了也不懂。

 

殊不知,王宠正在做一个让家人震惊的决定:参加普通高考。单考单招,相对简单。为了更加稳当,老师也曾建议他慎重考虑。但一旦录取,就不能再参加普通高考。而若参加普通高考,失败了就意味着要重新再来。

 

“我在冒险。”王宠最终还是成为今年唯一做出这个决定的安徽籍盲人考生。

 

一个字板,一支盲文笔,“哒哒”声音断断续续。2017年6月7日,3位监考老师就位,安庆市宿松县实验小学考点一间教室,成了王宠一个人的考场。考场指令铃与其他考室共用,考题和正常学生大体相当,考时延长一半。

 

发挥还是失常了。王宠觉得自己能考600分以上,但最拿手的数学来不及写完,“只考了134分”。没人告诉他,这已是今年盲生考试的最好成绩。

 

当记者询问他填报了哪些学校时,王宠笑了笑,说:“都是211师范大学,第一个选择了华东师大,这个分数有点悬,拼一下。”

 

张小梅希望他离家近一点,但如此一来,离理想又远了一点,终究说服不了儿子。对大学世界一无所知的王宠,在新的路口,又做了一次选择。

 

“像学走路,最初很害怕;而现在,家里的楼梯又窄又陡,我很快就能上去。”

 

【便车】

 

王宠说自己最大的幸运,是每次都“正好赶上”。除了盲人普通高考政策,在初一时,盲人学生统一免除学费、生活费;高考出分后,北京一家公司的高管,应允资助4年学费和生活费用;省、市、县残联提供了帮扶。

 

而一直以来,盲人考生每前行一步,都多有不易。

 

今年5月10日,因申请大学英语四级盲文考试遭拒,一名盲人大学生委托代理律师,向北京一中院递交了对教育部的行政起诉状。随后,教育部考试中心相关负责人回应:今年6月四六级考试将满足盲人考生愿望。“我就是想要一份试卷,让今天的我和以后的视障人能够考试。”该学生说。

 

更早之前,盲人参加普通高考也没有渠道。青岛市盲校班主任程文婧记得,学校曾有一名梁姓学生,能力才华都得到公认,但只能进入专招大学学习推拿,之后通过努力进入中国盲文图书馆工作,还当过记者,却受本科专业所限,考研计划再次受阻。

 

“他们也有梦想,但是没有机会。考试是盲生应该享受到的一个权利。”程文婧说。

 

2014年被称为“盲人高考”元年。那一年,河南驻马店确山县46岁的盲人李金生,为自己争取到参加普通高考的权利。那一年,王宠正读初三,听到消息后,整夜未眠,他觉得人生从此不同了。

 

破冰之后,紧随浪潮。

 

2015年,我国盲人首次大范围参加普通高考,有8个省份专门为盲生提供了盲文试卷。浙江省首位参加普通高考的盲人郑荣权,考出570分,被温州大学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录取;宁夏首位盲人考生黄莺,被“211院校”武汉理工大学社会工作专业录取。2016年,中国音乐学院对盲人开放招生绿色通道。

 

普通高考,为盲人学生的未来打开了一扇更大的窗户。国家已经着手出台具体政策,从制度上保障公平录取盲生。读大学,不再靠少数学校的人文关怀。

 

今年,全国940万考生中,有7位全盲考生使用盲文试卷参加高考。教育部和中国残联组织盲文专家将高考试卷翻译成盲文,出题、印制、运输、保密系统等整个流程跟普通试卷要求一致。尽管比正常考生面对的困难更多,但包括王宠在内的盲人学生,仍为改变命运迎难而上。

  

立夏以来,安徽宿松雨水增多,到了午后便烟云渺渺。新修的国道,通往的山沟沟里,处处绿色。填志愿的那个傍晚,王宠从小屋里走出,搬了张凳子坐在家门口,脸朝着天边张望了半天,就像十几年前,搬着石块趴在老家院墙时一样。

 

只不过那时候是冬天,此时,是秧苗疯长的季节。

 

图片来源:陈凯姿 摄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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