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初，程十发一家在延庆路141号。

70岁的程多多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放学回家，要回延庆路141号。

静谧的马路上，梧桐浓荫下，一排七幢房子面目相同。他总也辨不清哪幢才是自己家。那么就数着数着，从两边数过去，最中间那幢就是了。

家门口的院子里有一棵桑树，多多会扔下书包爬上树去采桑葚。一边摘一边吃，直到母亲唤他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嘴唇早已被果汁染黑。

1956年，这幢西式砖木结构小楼被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作为宿舍安置员工。正是这一年初，程多多和兄长姐姐以及母亲，一起跟随父亲程十发搬入这里。

父亲在这里创作了一系列重要作品，接待了无数重要宾客。至于多多，这幢房子见证了他的童年和所有青春启蒙。

　人美宿舍楼

程十发和程多多合唱鬲溪梅令。

延庆路始建于1919年，原名格罗希路，1943年改为现名。上个世纪20年代开始，大批外侨开始在这里建造西式花园住宅和新式里弄。

其中的延庆路130号，是一座法国文艺复兴风格花园住宅，据说原为一英籍商人住所，解放后用于上海市结核病防治所。位于延庆路135号-149号（华亭路71弄1-7号）的一排别墅，则是1934年由中国建业地产公司建造的砖木结构住宅。沿华亭路大体成行式布局。单体有多种式样，如71弄1号为地中海式。大多为四坡瓦顶，对称立面，细卵石或水泥拉毛墙面。二层设券柱廊或者半圆形敞廊，有室外楼梯通向花园，三层为阳台。1999年，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列入优秀历史建筑。

如今，这批住房的外墙是米白色，但在上个世纪50年代，程十发一家入住这里时，外墙是红色的。这鲜艳夺目的外墙颜色，以及可以直接通往二楼的室外楼梯，都让程多多感到好奇和欢喜。在设计之初，原本一幢楼仅供一户家庭居住。但作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宿舍后，一幢楼由七八户人家合住。邻居里，包括三楼的连环画家罗盘（《草上飞》《战上海》等作者）、画家王仲青和吴性清夫妇。程家住在二楼大房间，隔壁是连环画家韩和平（合作创作　《铁道游击队》《红灯记》）。长辈们白天在一个单位上班，晚上则比邻而居，过着煤卫合用的生活。

程多多记得，当时每家都有个小炉子烧饭菜。三楼的王仲青夫妇是成都人，起油锅爆起辣椒来，整幢楼的江浙人士都吃不消，纷纷关门，迟了一步，就会被辣到眼泪鼻涕齐出。二楼的韩和平老师起初是个年轻的单身汉，对程多多来说就少了一份对长辈的敬畏，多了一丝对兄长的亲切。每每韩和平在家作画，程多多都可以随意推门而入观看，韩和平就会教授孩子一些连环画的技巧。韩和平还有一只老爷唱机，收藏了许多78转的胶木老唱片。每次韩和平作画之际，多多就负责在边上帮着放唱片、换唱片、翻面、调唱针以及摇发条。伴随着整部《铁道游击队》的创作过程，程多多听熟了德沃夏克的　《自新大陆》、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等作品。

“发大水”的时候

1970年代，程十发在延庆路141号里创作。

当时这些画家邻居大多年轻，没有与程家子女年纪相仿的孩子。程多多日常的玩伴，有住在139号留美肺科专家钱慕韩医师的儿子。另外，141号对面，是电影明星沙莉的家，后花园窗对窗是沪剧名家丁是娥的家。

不过，虽然说起来住在洋气的住宅区，其实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延庆路华亭路以及长乐路富民路等一带，由于地势较低，地下排水管年久失修，每每遇到上海夏季大雨，经常整条马路水漫金山。卡车开过时，轮胎两边白浪翻涌，简直像一艘军舰驶过。

上个世纪70年代，程多多住到一楼原锅炉间后，要是遇到下雨天马路积水漫进房间，那更是叫苦不迭。有时听到远近一片惊呼，抬头看时，只见路面的一片汪洋上，有木板、木箱等物件竟被大水浮起，又跟了水波漂过来。由此可知，前面的浪头有多大。

一唱一和的父子俩

1959年，程多多和父母一起在天坛。

屋子因陋就简，但往来全无白丁。

程十发家宾朋满座是出了名的。有时程先生一面画画一面和人谈笑，前门走了一位，另一位又从后门进来。程先生笑言：“喔唷，我家就像走马灯哉。”但说笑间，大家回头一看，程十发已经作好了一幅画。过了一会再看一眼，连落款的诗也题好了。问他，什么时候酝酿的？程十发说，就在刚刚大家聊天的时候呀。

程十发幽默，爱说笑。家中经济条件较好时，曾在延庆路的花园里养过孔雀，甚至火鸡。后者被屠宰后，母亲烧了一大锅，整幢楼的画家们都有份。

程十发也爱听戏，常把多多一起带去戏院。台上演出正酣，程十发在台下速写不止，一边告诉儿子，台上哪里的身段好，哪处的唱词佳，由此让儿子学会听戏、懂戏。后来，父亲还请了京剧院的一位琴师教多多吹笛。到了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每到夏夜，父亲绘画一天之余，经常会站在延庆路的阳台上，高声来一段唱段，程多多就在边上吹笛伴奏。一幢楼的邻里从不探头张望，但每到程十发唱错或走调之际，那些窗户里又会传出笑声。

一次，著名表演艺术家李吉来（小三麻子）晚上要演《单刀会》里的关云长，下午特来延庆路和程十发聊天。言谈中，李先生说现在画脸谱的油彩不如传统的朱砂好。程十发听了马上拿出收藏的上好朱砂送给李先生。李吉来当即表示，是夜就拿它来化妆。果然，那晚的关公面如重枣，效果显著。

创作的福地

程十发和程多多合作《家乡好,画不足》

延庆路，也是程十发创作的福地。1957年，程十发的国画《歌唱祖国的春天》获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程十发创作的连环画名作，如《胆剑篇》《阿Q正传》等，也都是在延庆路创作的。

1957年秋，正是从延庆路出发，程十发随文化部组织的写生团赴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写生、创作，达半年之久。回沪后，他创作出大量反映云南少数民族民间生活的优秀作品，如　《召树屯和兰吾罗娜》《小河淌水》《泼水节》等。1978年，上海市组织代表团参加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庆祝活动。程十发又在龙胜县壮族瑶族自治州的村寨里住了20多天，采集当地的风土人情，回沪后，又一批名作问世。

程多多记得，父亲从云南回来后，构思《小河淌水》一画时，寤寐思服，还让母亲穿了裙子，撩起裙角做模特，反复比照草稿。程多多和兄姐，也多次给父亲做模特。在作品《第一回胜利》中，两个对弈的孩童，正是取材于程多多和哥哥。哥哥还为此不开心道：“为什么多多出正面，我只出背影？”

　程十发一直嘱咐孩子们都要学习“有用的”美术。长子和长女都学舞美专业。多多也从小学画。有时程多多埋头习画，父亲从他身边经过，并不手把手教导，只是看似随意地吩咐一句：“这线条不够弹性。”为什么线条要有弹性呢？当时年纪小，程多多百思不得其解。同样学习美术出身的母亲就讲解给他听：“线条看似笔直，但内里要有劲道。”这微微一下点拨，就让孩子豁然开朗。每日回家后画画练习，成了大家自觉会做的例行功课。

其实不用父亲耳提面命，父亲对美术始终钻研的劲头，一直如榜样一样，督促着孩子们用功。多多说，至今闭起眼睛还会想到父亲，在延庆路的屋里，临窗作画或者细细展看画册。父亲的背影和延庆路的轮廓，成了程多多心里最珍视的画面。

　程多多，1947年生。画家、上海市文史馆书画研究社研究员、著名画家程十发幼子。

本文编辑：沈轶伦  图片来源：程多多提供  图片编辑：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