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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职生剪发剪成“副教授”?一次美发收费上千元?你只看到了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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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7-05-25 06:31
摘要:“希望有一天,中国技能界也能像中国体育项目,在世界强国中有一席之地。”

拔掉针头,医用固定胶带还没撕掉,聂凤就赶回了训练室。高强度的教学和训练指导,撕裂了她的声带。然而,在医生面前满口应允的她,一头埋进工作,医嘱便忘得干干净净。

 

柔软的白色胶带,黏在她手背一块硬邦邦的肌肉上。每天不停的手部运动,和有时悬在空中长达几十分钟的僵持动作,使这位“美发项目国家队”教练的手,从针眼向整条手臂后部延伸的地方,都变得鼓囊囊。

 

中央电视台节目《中国大能手·匠心筑梦》近日播出后,出生于1993年、两年前在巴西夺得第43届世界技能大赛美发项目金牌的聂凤,再次被人关注。2015年,重庆五一高级技工学校学生聂凤,不仅代表国家实现了该项大赛金牌零突破,还成为亚洲参赛国家65年来第一个世界冠军——这是历经20多个小时比赛、从3800多张评分表综合计算评定出来的。

 

两年后,新一届大赛备战重启。聂凤早已从一名中职学生变成了副高级职称教师,还获得了“国务院特殊津贴”,但新的任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除了第44届世界技能大赛,即将到来的2017年中国国际技能大赛,聂凤也将带领她的重庆学员前往上海,进行练兵。而这场比赛,同样是上海代表国家申办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的展示舞台之一,30多个国家的受邀嘉宾将赴沪考察。

 

“这是当前比冠军更重要的事。”聂凤心里清楚,在许多人仍对包括美发行业在内的职业技能不了解、不认可、有偏见的时期,将“技能届奥林匹克”请到上海,对国家技能人才培养意味着什么。

 

正如电视节目中颁奖环节时,导演组特意挑选的颁奖人、中国奥运金牌零突破者许海峰说的那样:“希望有一天,中国技能界也能像中国体育项目,在世界强国中有一席之地。”

 


淘汰出来的冠军

要进入那个4平方米竞技场,需历经近乎严苛的选拔

 

翻开聂凤的履历,会发现一个个与她24岁年龄不对称的头衔:世界冠军、美发国家一级技师、副高级职称教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而大赛来临时,她的身份只剩一个:一名内心焦灼的教练。

 

今年10月,第44届世界技能大赛将在阿联酋阿布扎比举行。学校简陋的练习室墙上早早贴上倒计时表,日益减小的红色数字,“像窗外透进来的强线一样刺眼”。

训练室的比赛倒计时,红色数字格外醒目。陈凯姿摄

聂凤当年的国家队队服还留着。为了激励学员,它经常被拿出来穿着。白色、红条,整体看上去显旧,但襟前贴着的国旗标识却保存完好。

 

世界技能大赛的比赛机会难得,是因每个国家只能派出一名选手参加一个项目,所有的参赛者跨入这道门槛前,都必须站上国内选拔赛的金字塔尖。聂凤过国内“淘汰晋级”通关,用了整整6年时间。

 

“淘汰赛”在入学时的班级里就开始了,随后是年级、学校、省市选拔。国内每个省市再挑出两名选手参加全国选拔赛,选取10名进入国家队进行训练。一个半月后,留下五个;再训练一个半月,留下两个;最后决定参加比赛的唯一选手。

 

聂凤连续参加了三届大赛的选拔,经受淘汰次数最多,也最激烈。但即使拿到比赛入场券,淘汰之路也只走了近半。

 

赛时,考官会在一个头模上出八道题,选手照着模型做,题中涵盖美发行业里的所有技能。每道题又细分为几个大项,每项有二三十个评分点,对应的几十名评委,每人手里只有零点几分。中国选手聂凤的两个行李箱里,工具塞得满满。10多把剪刀、10几个发夹、20把染刷、4台吹风机和各类饰物,一样都不能少;4天比赛时间分成八个模块,最长的项目需持续站立近5个小时;在4平方米的赛位上,选手要抵抗距离自己仅两米的观众干扰,完成洗、剪、染、烫及清洁环节。

 

“要求是,一看到模型的头发量,就要判断染膏用量,精确到‘克’。更别说体力跟不上,或者一个部分的微小差错。”聂凤说,在某个部分多用了几克染膏,都极有可能全盘皆失,惨遭淘汰。

 

冠军头衔一直背负着,聂风说个人没什么改变,但行业却有了新生命。

 

2011年春节前往广州参加淘汰赛时,聂凤还需“拾捡”别人用完的头模,拿纸箱包好,站30个小时绿皮火车带回学校,反复练了拆,拆了练,直到变秃。而现在,良好的赛事成绩引起重视,训练基地也拥有了国际标准设备、课件和外国客座专家。之前认为“美发没有前途”的父母,也被说服了。

 

据联合国2013年估算,全球失业青年人数高达7450万,可现在“90后”“00后”并不愿从事服务业和制造业。与此同时,我国2015年数据显示技能劳动者数量达1.65亿,但需求上仍显不足。“如果能举办一次世界技能大赛,对于我国技能人才培养、推进制造业强国建设都有着重要意义。”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职业能力建设司司长张立新说。

 

截至目前,大赛中的中国金牌获得者,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将推动大赛申办的成功率,同时也在行业里树起了标杆。

 


“机器”一样的训练

练习是寂寞的,一天3个头,6年下来总数超过6000

 

“苦练让我成了一个很幸运的人。”聂凤说。她16岁跟随的恩师何先泽,上世纪90年代从北京回到重庆,就已经是业内最知名的美发师之一,但说起教学方法,却显得有些“传统”:练到痛哭流涕。

聂凤的恩师何先泽,中国美发行业第一个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陈凯姿摄

“冠军、喝彩、荣耀,通通不在意了,我记得的只有‘魔鬼式训练’。”何先泽说,“每天早上6时起床训练,到凌晨2时睡觉,面对这种‘折磨’,不哭的孩子很少。”

 

但聂凤从未哭过。一是在“鹰教练”门下没有谈判的权利,只能傻练,一次不行做两次、三次、上千次。一天三个头,6年下来总数超过6000;二是连“练习的时间都保证不了,想难过也没时间”;三是,“头模真的很贵”,便宜的五百元,贵的上千元,珍惜都来不及。

 

常年保持一个动作练习,聂凤的颈部脊椎弯折了,头部一直保持微倾的姿势,连走路都低着。每天用手超过十几个小时,手背和手臂上的肌肉也凸了起来。

 

“最害怕的是有的技术,练几千遍也做不好。”聂凤说。世赛美发项目每个板块的练习,都要达到上千次。比如染发,要求“不多一根头发,不多一毫米”,一丁点错误都不能犯,除了直线条,还有斜线条、弧线条和波浪。头发打理完全靠人手控制,轻一点重一点都不行。遇上没睡醒或者状态不对,有时一整天都弯不好一束头发。有时候感觉自己百分之百努力了,还是突不破瓶颈,就开始怀疑自己。

 

但怀疑归怀疑,叹声气后往往是更加疯狂的练习。那时的聂凤,脑子里只有头模,话说得少,饭也吃得少,冬天脱了袜子挽起裤管用脚踩洗盆里的衣服,次数却很多,即便如此,双手还是放在头模上;那时的聂凤,和同龄人在一起谈话时总赶不上话题,手机的功能只有通话。

 

现在,她成了世界技能大赛美发项目国家队聘用教练,从选手变为“出题者”。每天早上,她仍旧6时起床,监督指导学员。5000米跑步、500米跳绳和拉升体能训练;连续3个小时的模块练习;一整个下午的总结、调整和操作训练,到了晚上,白天的环节又要重复一遍,再加上两个小时的英语培训。

 

“像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聂凤这样形容她的团队。冲刺训练完全按照比赛的标准进行:时间、工具、计划安排,学员们要在4天内完成八个项目,全程站立。连裁判、抽签等都进行模拟。

 

今年的比赛,新增加了“真人模块”,部分头模换成了真人模特,目的是考验选手遇到不同顾客时,能否同样发挥技术水平。聂凤的训练计划也随即进行调整,增加了抗压环节。学员完成作品后当场宣布成绩,让他们每天“带着名次入睡”。

 

2021年大赛将在中国上海和瑞士巴塞尔两者之一中进行。到那时,聂凤的学员已苦练6年,和自己夺冠之前一样。

 


对技术上瘾的人

因为“轴”,所以成为人们说的“工匠”

 

被媒体竞相追逐的聂凤,实在无力招架。“他们让我说些‘往高处拔’的话,我不会。我只是一个从比赛中走出来的技术工作者。”末了,她拼凑出四个字:精益求精。

 

这是她的导师何先泽教的。

 

何先泽是中国美发行业里第一个获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技师。他有自己的工作室,美发费用不菲。剪发几百元,加上烫染,有时收费上千元。但预约电话仍然持续不断,顾客有各领域的成功人士、有出国留学的学生,甚至不远千里赶来的商人。客人虽多,何先泽接待的次数却少,理由还是“精益求精”。

 

十几年前,为了攻克一个盘发技术,不会开车的何先泽让妻子驾车,自己抱着4个月大的孩子,大年初二从重庆前往广州拜师学艺。一家人住在那位精通这项技术的老师酒店楼下,“死缠烂打”。何先泽说:“最后这位老师都感到不好意思了,指导了几天,学成归来。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只要是技术比他强的,何老师就会不惜一切,让别人来指导。”聂凤说,美发技术中,一个小问题的解决要耗费几万元。何先泽管不住钱袋,妻子总生气,但又不敢说。有一次终于闹起来,分居7个月,把孩子扔给了他。那时孩子两岁,却要跟着爸爸,每天熬到凌晨2时,6时又要起床开始培训。

 

同样是美发项目国家队教练的何先泽,为了一门心思扑在培训上,干脆把自己的工作室关了,还“牵连”了一家人。他的胞弟何满满,也被“勒令”关了理发店,从事美发的弟媳、侄女也被叫过去当陪练。

 

家人常常会问,累成这样,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何先泽半天也答不上来。

 

经常挨骂的学员,有时候累得眼皮抬不起来也不敢瞌睡。有的孩子作品出不来,就躲起来偷偷抽泣。因为疲惫,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何先泽怕他们泄气,便陪着,还拉着妻子和孩子。“对技术上瘾”的何先泽惹得妻子罗莎莎怨言不断,弟弟也觉得吃力不讨好。

 

备战第43届大赛的时候,家人愤然离开。由于教练轮值,何先泽没有机会跟随聂凤前往巴西,孤身苦撑的他4个晚上都无法入眠,眼睛像揉进了沙子,又痒又红。脑子里重复着他人的讽刺:“不就是一个理发的吗,能有多少门道?”

 

如今,何先泽指导的学生一共拿了7块国家级、世界级比赛金牌,证书一摞一摞,工整放在工作室最里边的书架上,没人会注意到。只有工作的时候,他常常转头瞥见,“这时,才感觉美发行业,有了一点点尊严”。

 

48岁的国家一级美发技师何先泽,现在仍不断钻研技术,自己的生意,却愈发淡薄。这对聂凤的影响自始至终。她得了冠军,头衔变了,“反而是个压力”。自圣保罗回来后,不少商业机构抛出橄榄枝,让她占股、资助她出国游学,朋友们也劝她“发挥商业价值”,但都被一一拒绝。

 

她觉得:成长需要源源不断,当想法越来越多,很容易就走到岔道口。

 


有成就感的事情

于外要争取发言权,于内希望行业有体系

 

此前,世界技能大赛美发项目受到的质疑一直没有断过。有人疑问:“比赛做的发型太炫丽太夸张了,和现实生活中人们的需要离得太远了。这些比赛型选手,在理发店也能剪好头发吗?”

 

“很好解释,就像时装周上展示的部分服装一样,日常生活中没人穿,但却引领着时尚风向。”聂凤把美发比赛比作赛车:优秀的赛车手,日常开车不就是“小儿科”么?

 

关键在于,误解的源头是没人把美发当艺术看待。“很多人认为理发师只是一个谋生的职业。”聂凤反复强调,她的成功是因为背后更多有梦想的“何先泽们”“聂凤们”造就的,同时也并不代表整个行业技术水平已经达到世界顶尖,“如果停留在关注一个冠军上,说明行业还是没有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同。”

 

国内美发行业整体较为散乱、不成体系,想得到认同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聂凤了解到,在许多欧美国家,美发技师人人持有资格证书,还需通过严格的等级考核。这些人被组织成一个稳定的协会,产生了一套评价标准。其次,观念的偏差也是行业发展的绊脚石。在欧美等国家和地区,美发专业属于艺术类。有人甚至愿意花费上百万元学习美发专业;在日本,一个发型师至少要经过7年的学习和训练。“他们受尊重,不会轻易放弃职业,整个行业也因此受益。”聂凤的一个导师,新西兰人多娜如今近60岁,给顾客理了40年发,“一辈子就做一件事”。

 

但在国内,人们感觉美发是门槛很低的职业。聂凤听到一些家长说,孩子初中毕业不念书了,就去学个理发。大街小巷上更多的是“师傅带徒弟”,一个店一个教法,待遇低,人也浮躁,随意换工作司空见惯。而大学生从事美发行业的寥寥无几,“他们觉得没面子、低人一等,想吸纳他们进来,难上加难”。更让人忧心的是,在各大商场的部分发廊,店面豪华装修、店员打扮入时、广告宣传火热,技术反倒成了不那么重要的元素了。

 

如此导致的结果是,不管大赛还是行业,发达国家仍掌握着话语权。聂凤耿耿于怀:“标准掌握在别人手里。今年比什么,明年比什么,我们只能‘听话’啊。”

 

这也是整个国家队不愿看到的局面。何先泽、聂凤等人希望提炼技术水平和国际接轨,去发言、去制定规则。然而靠几个人、几个冠军并不现实。

 

“唯一最好的办法,是职业教育和培训,”聂凤觉得,“改变行业,就得先改变这些学生。”“大师”钻研和积攒技术、教授学生,学生通过专业培训进入美发行业,行业的标准和秩序也随之进入社会。工作稳定了,职业有尊严,技师们就能坚守岗位,人才不再流失,行业发展就有了持续性。

 

“而这种职业培训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也不能抱什么侥幸心理,”她说,“唯有坚持。”

 

(视频来源: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中国大能手》节目)

 


题图为为了激励学员,聂凤穿上了当年在国家队的队服。陈凯姿摄  图片编辑:笪曦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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