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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中国“最孤独”图书馆开馆2周年,读书人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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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7-04-22 21:46
摘要:首任馆长老孟说:“在这里,读书依旧是如一日三餐的大事。”

4月19日,海边的下午,阴天起风,扬沙了,64岁的馆长孟向前爱惜地把一块写着“4.23图书馆两周年”的布告牌搬回了屋里。

 

秦皇岛北戴河新区,只要告诉出租车司机“孤独图书馆”,他便会心领神会驾车到一片叫作“阿那亚黄金海岸社区”的旅游地。穿过一片林立的高层建筑、别墅,视线所及逐渐被空阔的沙滩和海岸线替代,社区里的人伸展手臂指着目力所及最远的方形大水泥房,“喏,那个就是!”

 

相对而言,很少有人记得它的“大名”——三联书店海边公益图书馆。

▲“孤独图书馆”外景。 杨书源 摄

 

最初,在这片空无一物的海岸建造图书馆,建筑师董功希望达成的模样,是他偶然看到的一本书里美国画家怀斯的画:一位老人坐在一块礁石上,远处是海浪。“单纯得就像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一栋漂亮的房子。”

 

然而,开馆后不久,一个“全中国最孤独图书馆”的视频让游客趋之若鹜,最高日人流量3000人次。人们赶来欣赏的,仿佛就是“一栋漂亮的房子”。

 

至于社区图书馆内的9000多册图书,部分来自社区居民和社会团体、个人的捐赠,其余来自开发商的图书馆投入资金采购,究竟又有多少读者在阅读?

 

4月23日,正值第22个世界读书日,也恰是“孤独图书馆”的开馆两周年纪念日。记者在图书馆内,听首任馆长老孟说——

 

“在这里,读书依旧是如一日三餐的大事。”

 

 


来“躲孤独”的馆长

 

“我踏着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像是钻进一个前后无所依傍的煤矿。猛然抬起头,好像走到一个巨大的水泥厂房前,原始粗糙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2015年4月,当时62岁的孟向前第一次见到这个海边的图书馆,他不喜欢它的外观。

 

▲馆长老孟  杨书源 摄

 

1个月后,他却带着降压药和水杯,来了。有媒体报道说,老孟是战胜了2万份简历成为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但老孟并不相信,“就是来了,住下了,有书有人的地方,对我都是一样的”。

 

“孩子的孩子出生了——尿不湿、奶粉、广场舞,对我来说其实很孤独的。这儿,就反过来了。”老孟说自己来“孤独图书馆”的愿望其实简单,就是“躲孤独”,凡是有书的地方,他都能觉得热闹。

 

已经退休的老孟,是在北京生活了半辈子的兰州人,一头银发,说话中气十足、铿锵缓慢。他上半身着装,很考究,上海培罗蒙剑领西服上别着一枚“孟向前”的圆形金属小名牌,内里是一丝不苟的西装马夹和白衬衫;下半身,却是一条宽松的深色牛仔裤。

 

老孟从上世纪80年代由原单位推荐进入北大图书馆学系学习后,就没离开过书。他去过企业图书馆、公共图书馆,做过和图书馆专业相关的咨询工作和情报分析工作。

 

“干图书的,总是有点理想化吧。”老孟咂摸着自己。

 

上午8时40分的海边,距离图书馆开馆还有20分钟,老孟欠着腰眯着眼睛看书架上的书,看到位置摆放与原位相差太离谱的,眉头皱了起来,就像是老农看着倒伏了的麦苗的心疼。

 

老孟在图书馆没有独立的办公室,他采取“开放式办公”。原来的办公桌,在二楼最靠近海边处,可将馆内所有读者一览无余。他原本寻思着,万一出现了不文明的参观行为,可及时制止。但不久后却遭到一位社区居民的“投诉”——图书管理员占据最好的观海位置。老孟没有吭声,立即把办公地点搬到远离玻璃窗的角落里。

 

办公桌,井然有序。一块雪白的毛巾是用来拂尘的,热气腾腾的茶杯里固定翻腾着枸杞和黄芪,笔记本电脑始终保持开机状态。

 

老孟说过,他不算是图书馆的主人。他翻出他所办的微信公众号“孤图守护人”,说这才是他的“位置”。

 

“老孟来了,图书馆更加像个图书馆了。”阿那亚社区居民周芷同是图书馆的常客,她在社区常住1年后,把自己的微信定位地点从北京改成了“河北秦皇岛”。

 

老孟刚来的时候,发现书是“乱”的——所有藏书均按照装帧的格式、大小在形式上分类,看似整齐,内里却无秩序。

 

老孟从那时起就坚持主张用公共图书馆通用的《中国图书馆分类法》对图书规范分类。头一年,他孤军奋战,只能妥协,按照书名首字拼音字母的顺序大致梳理并推出第一版“图书馆书目索引”。然而,一个拼音字母下面究竟有哪些书目,书又摆放在哪儿,只有老孟一个人清楚。

 

有一回,一位社区居民来,点名道姓要找一本关于日本文化的书,图书馆里没有。老孟推荐了几本相关内容的读物,但在回答读者对于书中具体问题的追问时,有些模棱两可。那回,老孟觉得专业性受到挑战。他立马抱出所有相关书籍,一股脑通读。

 

他拨通了那位读者的电话,提高分贝喊:“你再来图书馆一趟吧,那几本我吃透了,再跟你说说……”

 

去年,在社区里一位图书馆系毕业的志愿者帮助下,老孟总算完成了对其中3400册书的分类编码。

 

“你看,这一套书,进来的时候就少了一册《后汉演义》,多了一本《民国演义》。”虽然图书馆暂无电子检索系统,可老孟说,这里9000多册书,都被自己的脑子“扫描”过。

 

“当然,大部分书,翻过,没有读过。”老孟坚决补充着。

 

 


“读者”与“游客”

 

上午10时,访客渐多,木地板咚咚作响。老孟起身环顾。

 

虽在门口已有工作人员提醒,一双来访者的高跟鞋还是重重扎向地面,相机闪光灯也随即闪个不停。老孟额头法令纹像横横竖竖的沟壑拧在了一起。

 

舒缓一下情绪,老孟决定上前几步,对于图书馆门口已经“约法三章”的事再次委婉提醒。

 

对于老孟来说,这已司空见惯。

 

2015年4月,图书馆刚开馆的时候,被一个传播力颇广的新媒体平台发现,拍摄了“全中国最孤独图书馆”的视频。随后,秦皇岛当地媒体再次报道,按照老孟的说法,这次的噱头,甚至变成了“全世界最孤独图书馆”。

 

老孟对这称呼不置可否,只是打电话对当时来采访的记者打趣了一句:“世界最孤独?你还真是会忽悠。”

 

此后的几个月,有些失控,让老孟始料未及。原本只有零散的社区居民信步穿梭的图书馆,突然来了许多“摇曳生姿的沙滩裙、拖鞋,和五花八门的口音、相机,就像是下饺子一样”。老孟说自己那几天,坐立难安。

 

居民周芷同向记者回忆:“听说当时有人把参观做成了一个新兴的生意,有的参观者从海上坐一艘小船来,给船家支付10元钱,直接登陆图书馆附近的海岸。”

 

书变成了一种只摸不看的陈列品。

 

“最初从未想过把图书馆炒成网红,而是媒体的善意把这个空寂的地方变成了热土。”阿那亚黄金海岸社区的品牌总监田海成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社区开发者的初衷是让图书馆成为一个纯粹的服务本社区的精神文化空间。

 

如何才能不浇灭公众对于“人文景点”的热情,同时又保障社区居民在图书馆阅读的体验?图书馆开始向外来非本社区的访客采取每日限流200人的提前参观预约制度,包括“进馆后禁止拍照”的图书馆公约也被公示在入口显眼处。

 

然而,“读者”与“游客”这两个群体的潜在矛盾依旧存在。

 

周芷同在对图书馆的建筑和海景经历了最初的惊艳期后,把书借回家中读,除了提高阅读效率,也是为了回避络绎不绝的参观人流。“有次我坐在椅子上看书,突然一个单反相机的大光圈镜头向我面部推了过来,还好被工作人员阻止了。”

 

不过,也并非所有外来访客,都属于趋之若鹜的“赶集”人群。

 

去年夏天,老孟看到一位外地来的女孩一连在图书馆里安安静静看了3天的书,时而抬起头面对海面发呆,时而帮老孟清洁图书馆的地面。老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并排陪女孩坐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看看海,自由吐纳,有什么过不去的?”几天后,女孩走了,留下一封感谢信。

 

2015年6月1日,30多名衣着鲜艳的渔村孩子在老师和边防战士的带领下叽叽喳喳在门口张望。那天,老孟觉得,阳光透过图书馆顶部21个通光筒,让30多张黝黑幼嫩的面孔上亮晶晶的。

 

现在,老孟渐渐不像刚开始那样对于游客的拍照如此反感。每天图书馆闭馆后的下午17时到17时30分,他特地为拍照者留了一扇门。

 

▲在图书馆里专注看书的读者。 孟向前供图

 


“调性”

 

自从老孟在图书馆学会一个叫“调性”的新词,他就有些纳闷。

 

老孟想要让图书馆“更像一个图书馆的样子”。比如,从跑道到图书馆门口的沙路是不是可以加些石块?这样人们就不用踩着一脚的沙子进来了。然而,这其实是建筑师的匠心所在,老孟的建议被“驳回”。

 

如果说对于设计,老孟算是“门外汉”,但对于选书这件事,老孟也越来越琢磨不透。

 

还是那个词,“调性”。老孟最喜欢的《史记》在角落,因为他被告知“这本图书调性不是最合适”;自然科学的书也不收藏,因为“太晦涩,和海边读书的轻松氛围不符”。

 

图书馆里,书有3种陈列形态:最推崇的书,被平放在底层的陈列台上,每本书的书封都一览无余;一般性借阅的藏书,编码后放在各个书柜中;还有一部分书,“未见天日”,这些书有些是太过通俗的。

 

老孟指着陈列台上的书,《设计中的设计》《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这些书来自社区开发商管理层的推荐,“新鲜、让人脑洞大开”。

 

有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系列,其中不乏《理想国》等在各大高校图书馆、公共图书馆常备的书目。然而在“孤独图书馆”,暂被束之高阁。

 

老孟说起这套书,有点尴尬:“书,当然是好书,经典!但是理论性太强,年代也久远了,很多读者觉得用不上。”

 

图书馆的藏书,从他刚来时不到3000册到现在已逾9000册,半数均来自小区居民和社会捐赠。为了表达谢意,老孟请人给捐书较多的个人和团体制作刻章,把捐书人的名字用这种方式记录在扉页处。

 

老孟总是有些忧心这个图书馆在居民日常读书中发挥的延展性功能太小。运营2年,社区居民共有400多人外借了700多本书。

 

老孟讲起前段时间,社区里有人出面掀起了读英国畅销小说《一个人的朝圣》的热潮,由图书馆牵头送书给居民70本。老孟送书时告诉领书人:需要来参加这本书的读书会。1个月后,分享读书心得时,参与者不多。

 

老孟鼓励来看书的居民:“把书借回去看吧,超期了也没关系,只要给我一篇读后感就行。”

 

 


“孤独”这个词

 

“四处寂静,所有人都像是怕饿着一样翻书。”老孟和记者忆起1978年的山东省图书馆中文阅览室,他也身在人群之中。老孟觉得,阅读是那个时代最时髦的一种“孤独”——每个人都以个体化的求知路径上升,不经意间却也聚集了一群人。

 

而已过不惑之年的周芷同,比老孟的用词犀利许多:“‘孤独’?我认为就是噱头,触动了现代人的神经。”面对在图书馆里走马观花的人流,她有些感慨。

 

“‘孤独’在此成为一个被‘媒体化’的词,我并不反感。在图书馆这个建筑空间的功能中,设计者就是想要让人的心境和世俗环境产生距离感,而这种距离感也是形成建筑空间美学意味的重要方面。”建筑师董功告诉记者,“我理想中的社区图书馆,并不需要用藏书量、知识系统完整性这些严苛的指标去挑剔。社区图书馆更应强调的是平民化阅读方式,所以这也让我们更加关注设计在空间上的情感体验,会比专业图书馆余地更大一点。”

 

在承接图书馆的设计之前,董功来了两次这片沙滩,和社区投资者马寅聊起了对于未来社区的憧憬,有些心动。董功的判断中,这个海边的图书馆最主要意义不在于公益,更不在于“孤独”这一外来的媒体话语体系的引入,而在于它实实在在代表了未来社区的一种走向——现在绝大多数的城市社区,忽略了人和人之间在结构上的关系,如果建筑空间成为建立这种关系的媒介,那么图书馆当然也能够成为社区居民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空间。

 

在老孟身后的书架上,有一本宝贵的“非正式出版物”。那是2016年社区在图书馆发起的居民写家史活动的30篇优秀作品集,在借阅登记表上,这本家史被频频外借。那次活动,有100多位居民参与其中。

 

“社区居民一起在图书馆讨论家史创作的日子,我就坐在图书馆面朝大海的玻璃窗前,看到沙滩上一家三代人正在玩耍,联想到这里每一粒沙子的年龄都比我要大。读书、读景和读人连在了一起。”周芷同说。

 

身处“孤独图书馆”这两年,老孟觉得自己对于图书馆、对于读书这件“天大的小事”,韧性越来越强。

 

一方面,他还是老派——北大现任的系党委书记来看老孟,当老孟听说自己就读的“图书馆学系”已经改成“信息管理系”,当场对系领导说:“不能因为现在年轻人报考这个专业的人数少了,就把图书馆的名字改掉。”他对“图书馆”这3个字有执念。

 

另一方面,为了探索读书“调性”的奥秘,他把自己“打开”了不少。他不再是实体书店的常客,开始在孔夫子旧书网的犄角旮旯寻找风格迥异的书。  

 

问起未来对于图书馆的规划,老孟没有宏大叙事,只说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事:“如果我哪天离开这个图书馆了,会在之前做好两件事:第一件事,给书架多换换血;第二件事,多联系几家优质的出版社,这样图书馆日后的书源就能更有保障。”

 

4月23日,世界读书日,老孟准备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一组照片,名为《你读书的模样真好》,他想分享手机里抓拍的读者读书的千姿百态。

 

说起标题的来源,老孟记得,是在一次北京的阅读分享会上,听到一位读书爱好者的诗朗诵中间的一句。

 

老孟心里一阵暖意,悄悄掏出本子记下:你读书的模样真好!

 


题图来源:孟向前 供图  图片编辑:邵竞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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