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文化 > 朝花时文 > 文章详情
弄堂里的胡老教授
分享至:
 (7)
 (1)
 收藏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黄惟群 2017-03-17 07:20
摘要:老教授的趾高气昂受到沉重打击,脸憋得彤红,球棒一扔:“不打了。”补上一句,说我“赖皮”。我便也把球棒一扔:“打不过人家就赖,这么大年纪了。”说完忿忿离去。他则在里屋追着我的背影嚷:“这么小年纪就会赖。”囔罢又是狂笑。

上世纪五十年代胡老教授就已病休。那时他不老,不过五十八九。

 

胡教授是在课堂讲课时当场跌倒的,讲着,忽然头一晕,眼一黑,失去了知觉。胡教授患高血压已是多年的事,可那次医生说,已到不能继续讲课的地步。

 

胡先生早年留学美国,读的是会计学。想必曾是胸有抱负,埋头小阁楼勤奋过一阵的。那年代,中国人的地位不怎么样,在外难免受歧视。有人说,自尊与自卑相辅相成。对;但不尽然。胡先生身上从来只有自尊与自傲,全无自卑。在美时,一次,一位洋人路上拦住他问:“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吃老鼠。”胡先生当即拉大嗓门,手指人鼻:“我们中国人从不吃老鼠,只有你们美国人才吃。”这话谈不上多少机智、幽默,可怎么说,也算是以牙还牙。胡先生说完,投以轻蔑一瞥,放开中气十足的嗓门,哈哈大笑,一声一个音节,一声响过一声,而后,昂首阔步扬长而去。胡先生有几张美国时的留影,是荡秋千时照的。他身体魁梧,坐在秋千架上该说不怎么合适,但照片上看,却实在合适得很,笑得开怀、自如,旁若无人,身体、手脚也放得开,潇洒非常,完全不把身后过来往去的美国人放在眼里。胡先生回国后成了胡教授,且是二级教授,很吃香,名牌大学都来请他,可谓门庭兴旺,车水马龙。

 

胡教授开始退休的几年,常有学生、同事、领导来看他,后来稀少了,除了每个月底,支部书记前来送一次工资,坐在他家沙发上,抽几支配给教授的高级香烟,其他就没什么人记得他;开始时,弄堂里的人也都用看教授的眼光看他,走过他家门口都会徒生几分敬崇,时间久了,“胡老教授”也就仅仅成了个称呼。

 

胡老教授有七个子女,都在外地,上海就他和太太俩。1960年的一天,他太太突然去世,老教授伤心得哭出声来。后来,他在家供了张太太的照片,放得很大,还叫照相馆染了色,上面挂了黑带,两旁写有一幅他的亲笔对联:“老伴已去,我将何为?”很多年过去了,照片,黑带与对联始终在那供着。

 

据说,胡老教授年轻时骄横得很,对太太少有关心,更谈不上温情,他脾气大极,太太烧的满满一桌菜,稍有不满,他能暴怒大吼,掀翻整张桌子,吓得太太赶紧重新再烧一桌……为此,胡老教授后悔不已,也更伤心,常以此自责,怪自己于太太在世时没好好待她……

 

胡老教授家面朝弄堂的门原先是用钉子钉死的,从来不开,不知哪年起,那门开了,且常开。每次经过他家,敞开大门右侧,总能见他大半身体的侧面,坐在写字桌前,一动不动。每天,一张“解放报”(上海话里的《解放日报》)送来,他翻阅一遍,然后铺在桌上,顺手拿过桌边的纸牌,拆开,“噼噼啪啪”洗几遍,便接起龙来。“接龙”是种可一人玩的消遣游戏,接通接不通,都能无止尽地一次次再接过,胡老教授除了停下抽支烟,上趟厕所,很少有停。奇怪的是,接通应该很开心,但老先生脸上从不见开心。“接龙”时,他总无表情,脸上不见丝毫喜怒哀乐。

 

 

我小时候“康乐球”打得很好,是附近一带有名的“球王”。胡老教授知道后,哈哈大笑,说:“你是球王?哼,我才是球王。”我家有康乐球盘,他家也有。因为都有,彼此成为球王的可能性就都大些。我那个年纪怎么也不会买他的账。我说:比。他说:比。我说:用我家的球盘。他说:看看,害怕了,只敢用你家的。我说:好,用你家的就用你家的。于是,一老一小“怒目相对”地比起来。他毕竟老了,打不过我。打不过,他就急,急了就“赖”。他赖的方法是说我赖。我当然不懂该给他个“台阶”下,俩人便暴着青筋吵。吵久了,我说:重来,算我让你。重来后我还是嬴,老教授的趾高气昂受到沉重打击,脸憋得彤红,球棒一扔:“不打了。”补上一句,说我“赖皮”。我便也把球棒一扔:“打不过人家就赖,这么大年纪了。”说完忿忿离去。他则在里屋追着我的背影嚷:“这么小年纪就会赖。”囔罢又是狂笑。

 

老教授就这点好——下次再见,与我又是朋友了。人前他也坦言“他打得好,我打不过他”,让人感动。但是,偶然只要他赢一盘,马上不得了,“我嬴了,我嬴了,我是球王,我是球王”,跟着又是“哈哈哈哈”中气十足的笑,像是存心要气死我。

 

老教授英文很好,尤其在那时代,好的程度就显更高。弄堂里有个张家爸爸,因是原国民党中将的儿子,被打成了右派,被从原先教书的大学调去一家中专打杂。打了几年杂后,忽又被任命当起英语教师。张家爸爸原先学的是经济,英语不怎么样,于是常去胡老教授处求教。也就这个时候,老教授的教授风度看得见一些了。对求学者,他一概予以无偿帮助,极其慷慨。然而,老教授留美的时代是个不讲语法的时代,他知道该这么用,却不知为何该这么用。张爸爸偏偏执迷不悟,老是盯住“为什么”问。胡教授被问气了,大声责问道:“中国人讲话需要语法吗?”……胡老教授口语极好,轮到对话,一次次打断张爸爸,纠正发音,纠正用词。纠正多了,又不耐烦了,叹口大气,出口伤人道:“你这种英文怎么好去教学生!”在他老年,这个时候,可说是他做人做得最痛快的时候。

 

胡老教授七个孩子中,他最喜欢的是“小七子”。小七子最小,也最聪明伶俐,口才也最好。其他孩子个个怕爸爸,就小七子不怕。小七子的不怕,也就是一旦爸爸发火,两声“爹爹”一叫,几句好听话一说,爹爹也就火气全消。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小七子已近三十,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小七子是不怕找不到老婆的,只是他在东北一家大学当教师,不想在那里成家而已。

 

那年回沪探亲,小七子认识了一位二医大毕业的女学生,叫金莲娜,名字就很洋派。金莲娜是大资本家的女儿,上海的金家有点名气。莲娜长得又出色,如花似玉,不施粉黛却如抹过白霜涂过唇膏般。终归是名门闺秀,那种高贵矜持、与人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换个人是学都学不像的。金莲娜两次遇见小七子后便情有独钟,喜欢得不得了,声言即使跟他去东北也绝不动摇。

 

莲娜的父母是在一家高级饭店与胡老教授见面的。那天,胡老教授乘了辆三轮车去,一向随便的他,碍于儿子面子,竟穿了件难得穿的呢制两用衫,魁梧的身材配上这件外衣,再提一根“斯的克”,气派大得很。金老先生带着十分的敬意,提前在饭店门口等候未来亲家。见到那刻,金先生敬意又添三分:教授毕竟是教授,气派就是不同。老教授的腿刚跨下三轮车,金先生即刻迎上,笑容可掬,头,格外文雅地点着,弓身弯腰,两只手一起伸过去,恭恭敬敬握起老教授的。“您好,您好。”“胡教授”更被他当作名字叫起来。金先生大概五十多,穿着笔挺,保养很好,皮肤滋润,手软乎乎,又肉又暖。金先生该说是受惯仰慕的,但对胡老教授,却甘愿谦卑些,一味想显出些文化教养来。饭桌上,金家夫妇一次次提到美国,可老教授偏不接口。其实,老教授退休后的这些年,只要有机会,还是愿意提提美国,提提当年回国后被名牌大学请来请去的事,可对未来亲家,他一点说的愿望都没有。

 

莲娜来到胡家,使得我们这条安安静静的弄堂兴奋了好一阵。一扇扇关起的门中,大人们都在议论:“你看看,你看看,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这种打扮,一看就高档;多好的皮肤,又白又光洁,牛奶一样;看看人家举止,就是不同,说起话来嘴巴抿住,轻声轻气……”

 

莲娜似很知道自己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大概也因此更想保持这种形象。进出家门,脚步轻盈,胸部微挺,目光垂地,不看人,偶然见了,也是很有分寸地淡淡一笑,若即若离。一次,我去胡家,她刚买回一包熏青豆,说味道好极,叫我张开嘴,让我尝尝。她用食指与拇指捏上一粒,兰花指翘得很高,抿嘴笑着递过来,递到唇边时,手指一松,一放,然后又一笑……熏青豆本不是稀罕物,让人尝一粒,感觉上不舒服;不过当时,我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她讲究的姿势上,有点紧张,很不自在。

 

1966年来了,按说,胡教授离开社会已久,没人需要记得他,然而,一天早晨,他家门上还是出现一张白纸黑字的大字报。

 

大字报称老教授为“寄生虫”“吸血鬼”,说他“十多年无所事事,整日在家接龙,白拿社会主义工资”。

 

胡老先生血压升高了,面孔通红,额头敷上冷毛巾,脚插盛有热水的脚盆……

 

胡老教授后来被革了薪,残存的一点辉煌,那几天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五七干校”时,胡老教授已七十多岁,不仅高血压,且患有严重关节炎,骨头里长刺,不能弯曲,平时走路,已是脚心拖地,“蹄蹄砣砣”;一到冬天,或是潮湿日,双腿甚至不能挪动,需得带上保暖护膝,不知他如何度过那时期的。

 

干校期间,老教授每月回家一次,休息两天。那两天,他饿极,牛奶、鸡蛋、红烧肉,大吃特吃。老教授爱吃肉,天生爱吃,红烧肉一烧一锅。“革”薪后仅有的几十元,那两天被他几乎吃光。一个清晨,胡老先生补了两天后,又将返干校,起早上厕所时,忽感肚子剧痛,垂眼一看,不禁大惊:一马桶血。刘家两个儿子从隔壁工厂借来黄鱼车,背他上车,送去医院。医院一查,大量胃出血。幸好送得及时,动了手术,逃过一劫。他也因祸得福——运动干将们不想多个“伤员”抱袱,于是准他无需再回干校。

 

 

胡老先生本就想得穿,这场运动后更甚。补发的工资及发还的存款,被他视作捡来的“外快”。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几个帮过他忙的邻居去西湖饭店美餐一顿。“吃吧,吃吧,想吃什么自己点。”他挥着大手道。人家不好意思,他就自己动手点一大堆;人家还没开吃,他自己先带头吃起来。“我是不懂客气的。”他说。胡家的门,从此也敞得更开了。凡有人去,男人,他就递过罐头香烟;女人,他则拿出奶油话梅。吃过一根或一粒,他说再来。再来过了,他又说,自己再拿吧。有时,他与人聊一阵,开怀大笑几声;没什么可聊了,也不客气,继续顾自“接龙”。他对自己也越发不约束了,鸡蛋、牛奶,特别是红烧肉,该是不能多吃了,但他不管,照旧。

 

胡老教授与邻居的往来越来越多,谁家有急,他必解囊。隔壁刘家老先生去世,他送了个大花圈,还叫了辆三轮车,执意去参加追悼会。到了殡仪馆,他又受不了那场面,额头发红,血压升高,匆匆鞠个躬,匆匆又坐三轮车回。

 

我插队那阵,回沪探亲,常去他家坐一阵。老先生对外面世界知道甚少,也不想知道。谈起农村生活,几句听过,便摆手:“不要听,不要听”,跟着站起,挪步离去。“年纪大了,不想听这些。”他说。一次,我返农村前,他敲开我家的门,塞我十元钱,说:“自己去买点东西吧。”完了转身便走。我当然不要,追上去还他,意外发现他的眼竟红着,湿润着。见我看他,他侧过脸去,宽大有劲的手背过来,抓住我伸过去的胳膊,使劲捏两下,然后用力往后一甩,跟着,挪动不灵便的腿,“蹄蹄砣砣”往家去。

 

老先生一点钱,没过多久全用光了。每月工资,没到月底,就已分文不剩。他不愁,活得很开心。实在没钱时,他会问他的钟点女工借。他家照样传出他中气十足的开朗笑声。弄堂里的人,喜欢他,也越来越多地帮他,有上街的,大人小孩都会问他一声,要不要带点东西;烧了好吃的,也总端去他家,请他尝尝。那时候,胡老教授的称呼已被大小邻居一致改成了“胡家公公”。

 

那年冬天回上海,我带了好些农产品,说要去看看胡家公公,家里人听了,异口同声劝我别去。我奇怪,问为什么。家里人说,他儿媳不准他与任何人来往。他的儿媳管得住他?能管他?他会听他儿媳的?我觉得奇怪。

 

家里人说:“不同了,现在不同了……”

 

胡老教授从来看不惯他儿媳妇。“小气”“贼腔”“虚情假意”,人前人后他都这样说,并一概谓之虚伪的“资产阶级作风”。媳妇生了孩子后,开始在家吃饭,老先生规定她,每月交付10元生活费,其实只是意思意思,可媳妇的忍受已到极点。

 

某一个月初,莲娜去交那十元钱时,忽又笑呼“爹爹”,钞票拿在手里,伸过去又缩回来:“这钱,以后就算你给孙子买些东西,好吗?”老先生一听,大声道:“孙子归孙子,该买什么我会买。这点钱,你都想不给?”说罢,身仰椅背,放开声音大笑,笑得十分鄙夷。莲娜恼羞成怒,面孔憋得通红:“恨死了,恨死了,我真是恨死了。”声音依旧轻细,但却咬牙切齿,一把抢过10元钱,一撕两半,细细尖尖的手指,点到了公公后脑勺:“老糊涂,你真是老糊涂了。”

 

 

胡老教授大叫起来:“你你你,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里弄小组长来了,居民委员会也来了人。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小七子从东北赶回,阿三、阿五、阿六也分别从北京、南京、无锡赶来。

 

“小七子总不能容忍他媳妇这样对他爹爹吧?”我说。

 

“别傻了,小七子还能帮他爸爸么?!”

 

“那其他子女呢?”

 

“不还一样。”

 

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小七子马上就要调回来了,已在办手续,上海这个‘家’,将来终由他夫妇接收,谁想得罪他俩,断了这个‘根’;再说,其他子女也不会愿意自己父亲与别人多来往的……”。

 

“他不是一直在子女中很有威信吗?”

 

“八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威信。他的子女早已不是小孩。”

 

胡家的门还开,只是不常开;开时,只开半扇,为的是透气。

 

不知胡家公公后来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不与人来往,没人说话,没人照顾,患有高血压,双腿又不灵便……

 

最后一次见他,是一个傍晚,他正站在开着的门前,面朝外。门只开半扇。那天,他穿一套深色衣服,背后是没光线的黑漆漆的屋子。一片黑色中,他的脸成了一团白。霎时间,许多记忆浮起,我叫了声“胡家公公”,朝他走去。可他无动于衷,像在看我,又像没在看,呆板的目光,似有似无,随着白白的脸一起缓缓移动,不知落去了哪。再后来,两声“蹄砣”脚掌拖地响,白白的脸退了回去,像一团渐去的光,消隐在一片漆黑中……

 

家里人说,胡家公公得了老年痴呆症,已不认识人。

 

胡家公公去世后那几天,弄堂里特别静。没人被邀参加追悼会。我回沪知晓后,去龙华殡仪馆拜了他的骨灰。那时我很穷,只买了个简单小花圈,放在他的骨灰盒上,算一片心意。幸慰的是,骨灰盒边,我看见了刘家、李家等好几个邻居的花圈,做得都很精致。我还看到了张爸爸送的一只上好的丝绸花圈,上面写的是:哀悼胡老教授;学生张××。

 

(本文组稿、编辑朱蕊)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朱瓅

上一篇: 没有了
下一篇: 没有了
  相关文章
评论(1)
我也说两句
×
发表
最新评论
快来抢沙发吧~ 加载更多… 已显示全部内容
上海辟谣平台
上海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
上海市政府服务企业官方平台
上海对口援疆20年
举报中心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关注我们
客户端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