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偏偏撞上全民战“疫”。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磋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这是《诗经·豳风·七月》所记载的年俗仪式。封堵屋内所有缝隙，烟熏灭鼠，以迎大年。华夏先民存留千年的卫生习惯，可防范老鼠“无食我黍”“无食我麦”“无食我苗”，更能阻断老鼠传播疾病。

全球抗疫史，最刻骨铭心的案例要数十四世纪中叶让整个欧洲大陆三分之一人口（约2500万）丧命的黑死病。因疫情爆发与老鼠成片死亡同频，故最初以鼠疫命名。其英文表述plague业已成为瘟疫的代名词。薄伽丘的《十日谈》被誉为堪与但丁的《神曲》相辉映的“人曲”，开篇写道：“美丽的佛罗伦萨，发生了一场可怖的瘟疫。”薄伽丘目睹“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到全市的教堂去”。《十日谈》即以中世纪欧洲鼠疫为背景。

无论中外，古人谈鼠色变。1792～1793年间，鼠疫横行云南，“人染其气，亦无不立殒者”（洪亮吉《北江诗话》）。目睹“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诗人师道南祈愿：“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挥笔写下这首《鼠死行》不出数日，这位“异才”便命丧鼠疫，年未三十。面对瘟神，唯有“嗟嗟离乱日，咄咄苦难辰”（洪梦湘《上洋镇鼠疫盛行感作》）之无尽叹息。

鼠疫由鼠疫杆菌感染引发，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所确定的甲类传染病之首。但鼠疫抑或鼠疫杆菌，其命名有失公允。先民虽发现老鼠为病毒宿主，但其他啮齿类动物以及人类亦能携带并传播该病毒。以鼠喻疾，鼠疫之名绝非孤例。我国古人便命名淋巴结核为“老鼠疮”。现代作家废名因6岁时罹患此疾而遭祖父嫌弃，“仿佛是多余的一个小孩子似的”。世界卫生组织2015年明令禁止新发现的疾病、地点、动物、食物和职业等命名。

在这座星球已居住4700余万年的老鼠并非生来与贼眉鼠眼、抱头鼠窜、鼠目寸光、胆小如鼠等贬义词汇所蕴含的刻板印象相伴。

少年鲁迅的床前就张贴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他觉得“不甚雅观”，另一是“老鼠成亲”，他就倍感“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因对“老鼠成亲”仪式“极其神往”，乃至正月十四夜晚，少年鲁迅“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朝花夕拾·狗猫鼠》）。其弟周作人曾作童诗《老鼠做亲》：老鼠今朝也做亲，灯笼火把闹盈门，新娘照例红衣裤，翘起胡须十许根。所叙述的鼠趣令人忍俊不禁。

周氏兄弟童年记忆深处的“老鼠嫁女”乃源远流长的民间习俗。沪上郊县，正月十六，家家户户炒的芝麻糖即老鼠成亲的喜糖。比“老鼠嫁女”更为久远的是老鼠咬破混沌的神话，从而“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汉书》）。据此，韩美林设计的2020年特种生肖邮票一套2枚，以《子鼠开天》主打。卡通化更让老鼠的稚趣老少咸宜。

“卡通画这名词，在中国只有十年以下的历史。但是，大概没有一个爱看电影的人不知道华德·狄斯耐的《米老鼠》吧？”1937年，少女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发表《论卡通画之前途》，提及9年前在大洋彼岸诞生的那只老鼠。近百年来，米老鼠为儿童开辟一片乐土，为文化开创一种样式，为商界缔造一个帝国。自此，从好莱坞1939年出品的动画电视系列片《猫和老鼠》，到德国国家电视台1971年启动的德国史上最成功的动画电视系列片《老鼠电视台》，再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87年制作的我国第一部动画电视系列片《邋遢大王奇遇记》和1989年由郑渊洁同名作品改编的《舒克和贝塔》，直至2007年全球上映的现象级动画电影系列《鼠来宝》……

与鼠为友，人类何乐之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缪在《鼠疫》中道出真谛：“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鼠疫，鼠疫不是别的，它就是生活。”原罪，人有，鼠无。加缪的《鼠疫》、薄伽丘的《十日谈》、《诗经》的《硕鼠》剑指的实为法西斯、天主教和剥削者。“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毛泽东《送瘟神》）。纵观瘟疫史，虽民殃于疫，瘟神侵袭却绝非末日降临，只要民风尚未玷污，只要人性免遭肆虐，只要童心不曾泯灭。

“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叶燮《迎春》）。2020鼠年，盎然的春意，无须待到“乱花渐欲迷人眼”（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之时，就萌发于“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毛泽东《送瘟神》）所凝聚的中华民族向生、向上、向善之磅礴伟力。

（本文编辑：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