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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这只角”有个圈粉无数的职业||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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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志良 2019-12-07 17:55
摘要:曾经,色艺双全的评弹人“被爱”的热烈场景,比之现在的“网红”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评弹,说噱弹唱,雅俗共赏,曾是沪苏浙人非常青睐的一种曲艺。评弹艺人,也曾颇受追捧,色艺双全的评弹人“被爱”的热烈场景,比之现在的“网红”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轶闻一:王文稼,算好日脚“去黄泉”

王文稼(1936一2017)浙江湖州人。中国曲协会员,国家二级演员,曾任湖州市评弹团团长。1952年拜苏州弹词名家祝逸亭为师,1957年加入苏州市青年评弹团,与戴一英拼男双档,演出《四进士》、《李师师》等长篇。后与出生于评弹世家的严燕君拼夫妻双档,加入湖州市评弹团,演出《包公打銮驾》、《51号兵站》等书目。1964年演出的短篇弹词《热心人》,为中央电台播放,影响甚广。

王文稼先生的演出,以说见长,属“方口”,吐字清晰,慢而不断,冷隽幽默,语言简洁洒脱,无庸俗之语。生书到他口中,初说生,继而熟,再说便运用自如。说表时而平稳,一泻千里,时而高亢,异峰突起,轻重缓急,把听众带入书境,不防之噱,令人捧腹。为此,外行说他的书听得懂,记得牢;内行则说他的书曳得直,㪗得松。他善弹三弦,轻重有致,衬托得体,尤能以和声、复调等形式,为他的搭档兼太太严燕君伴奏,增色不少。严燕君出身于评弹世家,是弹词名家唐凤春、祁莲芳的高徒。他们夫妻双档演出《白罗山》一书,珠联璧合,在苏州评弹界堪称翘楚。先后收有孙扶庶、陆建华、徐文炜、陈文栋等人为徒,书艺得以传承。

王文稼小时候随师学艺,开糖坊的父亲用生意人的老习惯,叮嘱他要处处勤快懂礼貌:“先生不吃饭,你不能先吃;先生吃饭时,你一定要吃得比他快,绝不能落在先生后面。”那是过去当学徒的规矩。然而,他发现按父亲的话照做不行。因为先生身体不好,有肺病,饭量小,每天只吃半碗饭,还要淘汤。他刚端起饭碗,就听到先生的筷子在碗中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以为他吃完了,就拼命往嘴里塞饭。有一次实在难看,他一口饭噎住胸口,脸色煞白,眼晴也要翻上去了。先生觉得奇怪,问他干嘛吃成这样,他只好老实地把父亲的叮嘱说了。祝逸亭先生听后哈哈大笑,说:“干我们这一行不用这样,只要人活络,规矩不用守,否则你永远学不了评弹。”先生的话,让他体会到干评弹这一行,与其他行当是完全不同的。

王文稼脾气好,碰到与人争执,其他人总会争得脸红脖子粗,却从未把对方压服。可王先生只要冷笃笃说上一句,对方立马会气得脸色煞白,气焰顿消。有一年初夏,王先生从湖州骆驼桥堍买了一只大陶罐,步行回家,快到家时迎面来了位莽撞青年,骑着自行车与他一碰,陶罐落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此时王先生则不慌不忙地说:“你看哪能办?”那青年说:“你多少钱买的,我赔你。”王先生说:“我大热天辛辛苦苦从骆驼桥买来,捧着它吃吃力力走了那么多路,被你一撞又吓了一大跳,现在你赔点钱就算完了吗?”“那你要怎么样?”“你把自行车放在这里,把打碎的陶罐捧到店里,照此一式一样地买一只回来,我在这里等你,拿来后各走各路,倷讲阿是公平?”小伙子见他说得在理,只能照办。这大热天的一来一去,手中还捧着重物,一趟下来累得满身大汗,可心里再怨也只能责怪自己冒失。而王先生则在树荫下以逸待劳,还圆满地解决了纠纷,不能不讲“说书先生”有高招。

王先生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思想上难免有旧意识。2016年5月2日,太太严燕君患病去世后,王先生身体也开始不佳。有次他见到我,说:“严先生托梦给我,那边没有人烧饭,要我去替他烧饭。”我以为他又“出噱头”,也没有在意,谁知他年底前住进了医院,至2017年1月时病情已很严重,但是他硬是支撑着。因为这一年他81虚岁。他说81岁死,子女会受穷,所以他一直咬牙坚持。临到农历年底这几天,他不停地查问日期:“今天几号了?”他似乎一天天地在计算。直到1月28日农历大年初一,他欣喜地说:“现在不碍了,今天已经年初一,我82岁了。”子女们见他病情不好,都说要来陪护,他说:“明天(年初二)不要紧,你们不用来陪。但是后天你们必须全部到场,一个不许缺。”大家谨遵嘱咐,果然在1月30日,即年初三的晚上9时许,他瞑目安详地离世。大家平时都叫王先生的绰号“王糊涂”,他临终却如此清楚,谁说他是糊涂人哪?

轶闻二:陈平宇,“书不借,钱不借,老婆不借”

陈平宇(1936一2012),上海人。中国曲协会员,国家二级演员,曾任浙江省湖州市评弹团副团长。上世纪五十年代就读于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因酷爱评弹,1957年弃学从艺,拜弹词名家朱耀祥为师,习《玉夔龙》、《描金凤》二书。1958年与端庄秀的师妹秦锦雯拼夫妻档,加入江苏宜兴县评弹团,1979年入浙江省湖州市评弹团,可谓苏浙沪“通吃”。

陈平宇先生专注于评弹,平时与人交谈总是“三句不离本行”,他喜欢打听新鲜事,关注小人物的一举一动,然后天马行空,奇思妙想,巴不得把所有情节都变成评弹素材。有好多次他都用这一方法进行创作,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给人听,等故事说通、说顺、说圆了,他的构思也便完成了。把它记录下来,配上唱篇,便成就了一个作品。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浙江省文艺会演中获一等奖的短篇弹词《位子》、《西瓜摊前》,都是用此方法创作完成的。

起初两年,陈先生的点子有时太超前,观点过分新,因此作品没得大奖。我便“老三老四”地评论:“以我的体会,弹词创作跨两步太大,跨半步太小,跨一步则正好。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度。”他深以为然,十分肯定地经常重复我讲的这句话。看来他巳非常重视掌握“度”这件事了,但有时候还是免不了钻进“牛角尖”。比如他创作短篇弹词《位子》,一开始起了个十分拗口又抽象的书名,我听后,心想所有事件不都是围绕着火车中的那个座位吗?不如题目改成“位子”,这样通俗易懂。他欣然采纳,不久,《位子》得了大奖。得奖后,他竟不忘感谢我,专门剪了一块高级裤料,作为对我的奖励。“有恩必报”是他的做人原则,而对好朋友的我也如此客气,真是让我感慨。

陈先生喜欢看书,家中有许多藏书。全套《明史》他常会查阅,这对他编写传统书目帮助很大。尤其是出自师承旳《玉夔龙》一书,其他艺人最多只能说《大红袍》、《神弹子》两部,而陈先生却能根据业师剪书时的一段介绍性表书,将其充实、填补、敷演,最终延伸出长达18回的另一部书《双龙岭》,从而补齐了全部《玉夔龙》,独此一家,别无分出,使之成了完美无缺的大部书作,对传统书目建设功莫大焉。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他除了《双龙岭》外,还先后编演了传统题材长篇书目《风尘女侠》、《血腥九龙冠》、《沈万三》,以及现代题材长篇弹词《红色娘子军》、《无形战线》等书目,是一位写演全才。

他前期的说表风格劲爆有力,配以规范的昆曲动作,角色浓重到位,听众感到十分过瘾。而后阶段在演长篇弹词《沈万三》时,却一改风格,变成轻松俏皮的娓娓而谈,仿佛与人谈着家常。我问其究竟,他说年纪大了何必“穷凶极恶”,大起爆头,且与《沈万三》这部书的风格也不相符,可见陈先生颇善于“吐故纳新”。

陈先生一直没收艺徒,因为在他眼里不少艺徒缺乏尊师重道的品德,自己辛辛苦苦创作的一部书,为何要让不尊重艺术的人去践踏呢?而他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是怕心目中的艺术准则受到伤害。他曾对我说:我这人有“三不借”,我问哪“三不借”?他答:“书不借,钱不借,老婆不借。”话虽俏皮调侃,实谓自我保护。而事实上,他并非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他喜结交、要朋友,只是没有在对的时间里找寻到对的人而已。到了晚年,他终于找准了可以传承艺术之人:苏州吳中区评弹团的马志伟、张建珍夫妇。于是他倾囊相授,无私给予,非但补给他们《血腥九龙冠》、《沈万三》等长篇传统书目,还常常教授从艺经验,言无不尽。惜乎天不假年,仅数年时间,陈先生便重疾缠身,再也无法继续授艺,我想这一定是陈平宇先生的最大遗憾之一。

平日里,陈先生总是头势清爽、裤管笔挺,十分“老克勒”。他曾与我讲过一次沪上经历,有一天他去配一个自行车钢圈,因为刚干完粗活,他身穿油腻腻的工作服,不加修饰地进了一家五金店。店员上下打量他一番之后,对他很是不屑,不仅口气生硬,还百般刁难,最终也没把钢圈卖给他。回家以后,他洗漱一清,抹油吹发,换上西装皮鞋,二次进店。店员见之态度立马改变,不仅和颜悦色,还殷勤地把钢圈包扎好,笑着送他出门。他说,同是一人,同是一店,前后悬殊,反映的却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为此,一直以来他十分注重仪表,保持形象,这大概是生活经验的积累吧!

轶闻三:张雪麟,坐在父亲灵柩上弹琵琶

张雪麟(1927一1989),江苏昆山人。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演员。上世纪50年代初师从郭稼霖,学习《杨乃武》一书。1956年加入江苏省常熟县评弹团,1962年参加上海市金山县评弹团,1963年加入浙江省德清县评弹团,与严小屏拼夫妻双档。

张雪麟先生自幼酷爱评弹,却遭父亲强烈反对,不许他弹琵琶、唱开篇,为此父子经常口角。父死时,他竟坐到父亲灵柩上弹琵琶,以表自己坚从评弹之决心。从事评弹以后,他刻苦用心,丝毫不敢懈怠。1962年,我曾在书场看他演出《杨乃武》,每逢落回,见他匆匆忙忙赶回宿舍,从抽屉中取出笔记簿认真地写着,我很好奇。后来得知,原来张先生有个习惯,每逢落回,他即刻要把听众的反映记下来,比如:今天的“小落回”、“大落回”切得准不准?哪一个噱头放得响?哪一个噱头放闷脱?所有这些他都一一记录在案,待下次说书时逐一改进。如此认真的做法,想必在众多评弹艺人中也是凤毛麟角,为数寥寥的。

张雪麟一生中创作、演出的书目极多。先后演有《李师师》、《团圆之后》、《蝴蝶杯》、《小城春秋》、《刺杀孙传芳》、《玄武门之变》、《双珠凤》、《双金绽》、《杨乃武》等,尤以晚年创作、演出的《董小宛》名震曲壇。收有学生沈君麟、董文琪、蔡雪鸣等多人。

他声音洪亮,擅唱薛调,说功飘逸,收放自如,属“滑口”一路,尤以噱见长。他曾说:如果台下听众在5分钟内没有笑一下,他便比死还难受。为此,他挖空心思找噱头。如公堂上用刑打板子,他便说:“这板子又大又厚,是从绍兴买来的。”听众费解:为什么会从绍兴买板子?他马上以绍兴方言说道:“标标准准的绍兴大板。”听众一回味,便发出哄堂大笑。大家笑他把用刑大板与绍兴的地方戏曲混为一团,荒唐得可爱且出人意料。又如讲《董小宛》里的钱谦益老谋深算,门槛极精,他是三代元老的不倒翁,正好今年已96岁高龄,他便说:“这就叫门槛精到九十六。”把地区俗语与描摹钱谦益的为人,结合得天衣无缝,令人笑得会心,笑得服贴。此类噱头在张雪麟的书里成箩成筐,比比皆是。而他的“外插花”噱头,也绝不游离书情,他以“盘间”取胜,说着说着插一个典故,不经意间两个小时瞬息而过,让人笑口常开,乐不可支,令人神往,这便是张雪麟的艺术魅力。

他上世纪80年代中期所创作、演出的长篇弹词《董小宛》,风靡苏浙沪书壇。他凭一己之力,竟然将此书从15回延长到30回,1985年5月在上海西藏书场连演1个月,久盛不衰,创造了每场平均644人的高上座率,引起上海曲艺界的高度关注。5月29日,在上海文化会堂,由上海市曲协秘书长李庆福主持、上海一批德高望重的艺人和编剧,如姚荫梅、朱介生、陆耀良、陈汝衡、笑嘻嘻、饶一尘、苏似荫、江文兰、缪依杭、张双勤、石文磊等30余人参加,专题讨论罕见的“张雪麟現象”,研究他是如何以德清艺人这根“小杠杆”,来撬动上海乃至全国曲艺“大市场”的。

我和张雪麟先生相识,是在1981年7月同上莫干山庾村搞创作的时候。其时,为践行陈云同志“出人、出书、走正路”的指示精神,由浙江省曲协和浙江省艺术研究所组织,集中10余名艺人,上山创作、排练,他与老伴严小屏、小女儿张燕苓一起上的山。他为人低调,语言幽默却从不侃侃而谈,最多在其中插上一二句而已。而我发现他的不平常之处,则是那一次“买西瓜”的经历。

7月流火,白天的莫干山很热,于是大家在吃过晚饭后,迎着晚霞,一起去庾村山下散步。走不多远,来了位推着满车西瓜的农民,大家满心欢喜地上前询问价格。那瓜农说7分钱1斤,谁知张雪麟挤身上前对瓜农说:“2角1斤卖吗?”那瓜农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一时有点傻了。我也当老先生听错价格,忙说:“他说卖7分钱1斤哎!”其时他根本不理会我,继续对瓜农说:“我说2角1斤有个条件,你要包打包好,要黑籽红瓤,否则全部归你,怎么样?”瓜农满口答应,毕竟每斤价翻了3倍,所以兴高采烈地拣了一个西瓜,“啪”一刀!白瓤。再拣一个,“啪”一刀!又白瓤。一个、一个……连切8个,直到第9个,方是黑籽红瓤,一看此瓜就知又鲜又甜。于是,张先生付好账,双手各托半只西瓜,得意洋洋返身离去。此时的我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紧随其后忙问究竟。他答曰:“现在什么时候?莫干山的西瓜尚未成熟,你7分1斤买它,又重又不熟,还不是随手扔了?刚才他切了那么多,才有一个好的,你说哪个值得?”原来他熟知季节!这使我顿时想起罗丹曾说过的一句话:“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而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这与张雪麟先生异曲同工。一件小事,便凸显出他社会阅历和处世为人的过人之处,我深深折服了。

张先生在晚年,为了践行陈老首长“说长篇,放单档”的指示精神,想邀我一起参与,惜乎我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那是1984年的一次评弹会书以后,在浙江德清文化馆的楼上,我当时在誊写中篇《杨乃武》的脚本,而我即将调离评弹团的消息也已传来。他此时思考了一阵后说:“张少华(我的艺名),你不要走,我正式收你做学生,与你一起搞评弹的单档艺术。我们先创作长篇单档书《林则徐》,到乡下去磨,然后上大场子演出。只要有决心,我不相信搞不出名堂,我们共同为实践老首长的指示作一番尝试,怎么样?”我听后内心激动不已,一位即将退休的老艺人,尚敢如此冒风险,勇于攻坚,为践行老首长的指示而提出收我为徒,这在10年前我是何其向往啊?他接着说:“我主动要收人为徒,是出生娘胎第一次。过去有多少人拎着大包小包求我,我都没有答应呀!”话说到这份上,我十分为难。我已答应领导调离,怎能出尔反尔?只能狠狠心回绝了他的好意。当时,他脸上显露出的极度失望、颓唐的表情,永远在我脑中“定格”,挥之不去,以致1990年我看望严小屏老师时,在张先生灵前拜谒,仍无颜面对他遗像中的那副眼神,愧疚之心无以言表。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图片编辑:曹立媛
图片来源: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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