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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岁“拼命三郎”陈少云:受伤无数,只因“戏比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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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曹静 2019-12-11 17:12
摘要:对陈少云来说,2019年无疑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年份。 这一年,他获得了第七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是5位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一位。而这距离他获得上届上海文学艺术奖“杰出贡献奖”,不过5年。 “这个奖分量太沉,我真感到很惭愧。担当不起,担当不起。” 对陈少云来说,此时“终身成就”的奖励似乎更意味着“奋斗终生”的鞭策。将麒派发扬光大,促国粹绵延兴盛,注定是他一生为之投入的事业。

陈少云在台上特别拼命。

他最广为传播的一次“事迹”,发生在2017年。那天,陈少云助阵花脸名家安平的《黑旋风李逵》,一个“抢背”,倒地时压到了肋骨。他顿觉眼前一黑,一阵剧痛,一旁的京剧院副院长张帆也看出了不妙。但接下来两场戏的演出,陈少云并无异常,依旧演得到位。下台后,张帆赶忙询问,陈少云忍痛笑说:“没事没事,大概是岔了气。”

第二天,医生诊断为韧带扭伤,开了两支扶他林。那两天,尽管睡觉时难以躺下,一咳嗽便剧疼,吃面时也得小心吸嗦,但陈少云工作照常。

《奇双会》演出在即,蔡正仁、陈少云、魏海敏三位京昆大家联袂。排练场上,陈少云咬牙忍痛,跪着排完了自己的戏份。隔天再去医院,一查,三根肋骨骨折。消息传来,大伙儿无不心疼。

这一年,陈少云69岁,从艺60年,受伤无数。只因“戏比天大”,他早已浑然忘我。

所有这些伤和痛,60年前入行时,他早已心知肚明。而他对京剧的“痴”,也早在60年前埋下伏笔——那年,9岁的陈少云生生扛过了一顿打,才遂了自己的心愿,踏入这一行。


“让孩子学戏吧”

上观新闻:听说您出生于京剧世家?

陈少云:我是艺人子弟。我父亲是唱武生的,大概5岁左右他父母就没了,一个戏班班主看这孩子挺可怜也挺聪明的,就把他收养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戏班子是流动的,在一个地方唱了一段时间,别人请去了,就到别的地方去演。师傅带戏班子奔到了上海,我父亲就在这儿学艺坐科,后来离开了上海,在外闯荡。所以我出生在江西,后来随父亲一路来到了湖南。新中国成立后,戏班子在衡阳被当地部队收编了,后来成了地区的京剧团,我们也就在湖南安定了下来。

上观新闻:家庭环境对您的熏陶和影响有多大?

陈少云:我从小就在戏班子里长大,小时候没事就跟到后台看父亲化妆、大伙化妆,要么就在幕布两边看戏。我们那儿有很多艺人子弟,没事就聚在一块,鹦鹉学舌,学着大人演戏。比如甩水袖,我们就找两块手绢,手绢没有,就把小孩尿片系在手上当水袖;没有胡子怎么办呢?有台上演出用的枪杆,把缨子取下来,挂在耳朵上;不知道唱什么,就乱唱,但知道西皮二黄了。我们还会翻点简单的跟头,经常我抄你、你抄我,我来个虎跳,你来个抢背,地下一滚。那时候都是青石板路,很硬,小时候摔了很多。

慢慢我就上学了,但还是惦记着看戏。在家里做作业,我也做得不安心。特别是一听到武戏开锣,我就想看。我就央告奶奶,能不能停下作业,看完戏回来再做。奶奶说:你爸不让你看,快完戏了你就赶紧回来,不然你爸妈要揍你。所以我就偷偷地去看,戏快完了,开始吹尾声了,我就赶紧溜回来。

上观新闻:父亲不让您看戏,是不希望您也从事这一行?

陈少云:不希望。我读到小学三年级,跟父母正式提出来我想学戏,我父亲不同意。他说:你要想成“角儿”,要唱出点名堂来,很不容易。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年出不了好唱戏的,你要成不了角儿你就别学

要唱戏必须要练功,我们这行练功是非常苦的,且不说达不到老师的要求要挨打,主要是太容易受伤,一弄不好就是折胳膊断腿的。

上观新闻:您知道这行的风险吗?

陈少云:确实有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我也亲眼见过。比方说翻跟头,三张桌子叠起来,人站在上头,那高的条幕都把头挡住了,只看得着身子。从那么高翻下来,劲头过猛,“啪”一声,颈椎就陷进身子里去了,这人就没脖子了,那就瘫痪了。

上观新闻:明知道危险还坚持学戏?

陈少云:我那时候就很好胜,非要学。父亲不同意,我就央告妈妈。妈妈说,你看你爸爸没有?吃多少苦。我说,我不怕苦。妈妈问:你怕不怕打?我说,不怕打。我妈妈还真找人给我关在房里头揍了一顿。再问:你是想学习还是想挨打?我还说,我想学戏。妈妈看看没办法,就跟我父亲商量:算了,让孩子学戏吧。

所以我9岁正式开始学戏,到父亲他们剧团当小学员,边练功边演出。

上观新闻:练功到底有多苦?

陈少云:唉,有时就跟受刑似的。我最怕扳腿、劈叉,还有下腰。那时,我父亲把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抵着我的腰,把我跟个倒U字似的荡起来。就这么来回荡了有十几下,问我:舒服吗?我说:还可以。话还没说完,父亲一只手按着我的膀子,一只手按着我的腿,往下一使劲,就听得“咔哒”一声,腰是那个剧疼啊,我眼前都发黑了。

还有拿大顶。我两只手撑着,两只脚搭在墙上,我父亲在一边抽起了烟,烟没抽完,人不能下来。一支烟还算好,最怕点香。香一边烧着,我两条胳膊一边哆嗦,汗水、鼻涕滴了一地,有时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咕咚”倒了下来。

 内心得“有”

上观新闻:您学戏时挨过打吗?

陈少云:这倒没有。我印象中只有一次挨了打。那是我进入当地戏校后,在外面巡回演出,我唱《徐策跑城》,老师拉胡琴伴奏。前面嗓子挺好的,没想到突然倒仓了,唱不上去了。老师也不给我降调门,照样拉,那意思就是你唱不出也得唱,你就是死在台上,你也得给我唱。我都快边唱边哭了,声嘶力竭把这个戏完成了。下来后自己也哭,老师在背后拿着个马鞭,对着我就是一鞭子:“你还好意思哭!你嗓子怎么一会儿就唱不出来了?是不是整天胡思乱想来着?”上观新闻:是担心您没把心思放在戏上。

陈少云:是,我现在特别能理解,老师是怕我们贪玩,心里没“戏”。

京剧这个行当,不管什么门派,都要求基本功扎实。人往那儿一站,就要显出功架;动起来,逢左必右、逢右必左、逢前必后,都有一套程式,必须完成好。我们这行要求还是挺高的:你有了个头,没有扮相不行;有了扮相,没有个头也不行;你会唱戏,没有表演也不行;你会表演,在台上没有悟性、没有灵气也不行……这也是为什么京剧出“角儿”难的原因。

上观新闻:您觉得唱戏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陈少云:不能唱糊涂戏。不能光想着这个戏我唱下来了,词也念出来了。你节奏掌握没有?念出人物的感情没有?韵味到位了没有?人物的身份、年龄、个性,处在什么环境中,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对一个演员来说,这些都必须要弄清楚。我们讲“会”“通”“精”“化”四个字,你不但要“会”,还要“通”,要精益求精,然后才能“化”。

有的戏看起来容易,实际上演起来不容易。你比方说,《四进士》中,民女杨素贞遇到恶棍,被革职的书吏宋士杰救下,认为义女,携至州衙告状。此时,宋士杰在公堂之上有一段念白。这个人物生就一副傲骨,精于人情世故和官衙规矩,所以念白很犀利,咬字咬死了不行,太松了又很“飘”,这个分寸要掌握好。

“小人宋士杰,在西门以外开了一座店房,无非是度日而已。”这句是宋士杰自己的经历,得念得流利。接下来要说到自己和杨素贞的关系,为了避嫌,宋士杰要在公堂上现编词了,这里就要有几处停顿,一边说,眼神一边紧紧盯着杨素贞。这段念白200字不到,要注意念词的节奏、情感的挥发,人物的内心体验跟外形表现要统一起来,仔细琢磨起来其实是不容易的。

上观新闻:这种演绎人物的方法,和话剧等其他艺术形式很相近。

陈少云:对,其实这在中国戏曲传统里也有,但我们不叫什么“体系”“体验”,我们叫“内心得有”。你通过内心的“有”,才能化为外在的“有”。你内心没有,你的外形躯壳就是苍白的,你念出的词、你的表演都是苍白的。你必须心里头“有”,才能通过你的手、眼、身法、步,通过你的唱、念、做、打表现出来,才能使这个人物栩栩如生。

上观新闻:怎么才能“有”?

陈少云:没别的,得钻里头琢磨。我爱琢磨戏,有时候不想倒还好,睡觉前只要一想到这个事了,睡不着了,就得起来比画比画。因为一想到这事,你就会往里头钻,该怎么唱、该怎么演、位置怎么站、舞蹈怎么走,怎么既能表现人物,又通过京剧固有的程式传达给观众,让观众爱看……说到底,观众的满足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观众满意了,我们在这个台上就没白费力气,没白演。

 不要站在我背后看

上观新闻:您是麒派代表人物。“南麒(周信芳)北马(马连良)”,有人说,麒派重做重练不重唱。您觉得呢?

陈少云:这是一个误解。麒派其实很重视唱,它认为的唱不是单纯的“唱”,而是全面的“唱”,要跟表演相融合,抑扬顿挫,要唱出情感,反过来则能以情润唱。

大家对麒派还有一个误解:因为周信芳大师的嗓子有些沙哑,所以就有这样一种说法——嗓子不好的演员才学麒派。其实周大师的很多学生,嗓子非常好。比如高百岁、陈鹤峰、李如春、童祥苓、沈金波等等,都是好嗓子。

上观新闻:周先生年轻时嗓子受损,但也因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唱腔。

陈少云:对。虽然他不能唱很高的音,可他用中音或者低音把“劲”化在里头,照样能够表达情绪、表现人物。这就叫“有力使力,没力使智”

周大师自己是哑嗓子,却不希望有好嗓子憋哑了嗓子学他,这是他最不喜欢的。

他有一句话很震撼人:“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这句话就是在说:你得把我揉碎了变成你,不要把你揉碎了变成我。我们两人条件不一样:可能嗓子不一样,可能个头不一样,可能性格不一样……他就鼓励你,根据我跟你说的方法,去思考、去领会,去实践,然后再根据你的条件,把自己融入里头。你自己的表演精神和特点不能丢,否则那就是学“死”了。

有一回,周大师看童祥苓他们汇报演出。童老师在台上有一些高腔,他嗓子好,就仰高了唱。周大师在台下看戏,乐得合不拢嘴。童老师下了台,周大师问他,这戏你还有什么难处吗?童老师有点顾虑——怕旁边的人看了不舒服:周大师不这么唱,你为什么这么唱?周大师立马说:你就放心大胆唱!我要有你这嗓子,我也会像你这么唱

上观新闻:鼓励年轻人,不要受自己的影响太深。

陈少云:对,我们的前辈还是很开明的。他说过:你要学习我,要站在我的前面、站在我的侧面看,你不要站在我的背后看。这意思就是,你不要跟我一样,你得往前走,不要停留在我后头。你学我,只要方法对头、情绪对头,至于具体身段怎样,都不重要。你只要把人物唱准了,表演准确了,人物到位了就行。如果你把我没有表达出来的表达得更好,超过我了,那我就更高兴。

上观新闻:哑嗓不是麒派的特色。那麒派的精髓究竟在哪儿?

陈少云:在于表现人物。麒派强调唱念做打的和谐统一,讲究用真情实感去表现人物,力求千人千面,“演谁就是谁”。当然了,学流派有个模仿过程,就像小学生写字描红。但是你一旦学了以后,真正领会了周大师的演剧精神,就不能死学,而是要活唱。

举个例子。比如《打严嵩》里,有一段唱是御史邹应龙大骂严嵩是奸佞。由于嗓子条件,周大师不能高唱,是唱平的,但是感情也到了。但我有嗓子,我可以高唱。这段唱词痛骂严嵩上欺天子下压群臣,做尽坏事害死忠良,义愤填膺。我就把感情往上扬,唱得痛快,淋漓尽致地把情绪爆发出来。

根据周大师的思想和精神,我们可以演绎各式各样的人物。举例说,《宰相刘罗锅》是出新编戏,我演的刘墉,没有前人可以参照。刚接到任务时,我很发愁:我是唱老生的,但这个戏里有许多小花脸、小丑的东西,唱念做打与《跑城》的徐策、《杀惜》的宋江、《四进士》的宋士杰绝不相同。我就琢磨,想到老戏《北汉王》里有类幽默滑稽老生。能不能把这个融到里头,活学活用麒派演唱技法?想通了这一点,再通过编排不断琢磨,我就慢慢地找到感觉了。

 就能把你聚一块

上观新闻:您成名于湖南,年近半百时毅然举家迁居上海,为此还住过一段时间条件简陋的铁皮房。当年您是怎么成为“新上海人”的?

陈少云:1994年是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大师百年诞辰,上海京剧院排全本《楚汉相争》,向其他省市借了三个老生,我就是其中一个。演了一段时间,任务结束了,他们就找我谈话:“我们想把你留下来,你愿不愿意?”

我心想,上海是麒派的发源地,有京剧的土壤和气候。当时我46岁,艺术上还有上升空间,当年曾经和周信芳大师同台的一些老师都还在,我想向他们学习求艺,当然想留在上海。

上观新闻:京剧院给您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陈少云:和大家的待遇是一样的。其实湖南京剧院待我很好,我的一级演员、国务院津贴、梅花奖等等荣誉都是在湖南得的。单位分房,我也是第一个挑房子的。但从业务上考虑,那里的环境远远及不上这里。京剧人才都流失了,本来有90多号人,后来只剩30多人,不能唱大戏了,只能唱一些小戏。

我是1970年从黔阳调到长沙的。我这个人,一个地方待熟了,不太愿意到外地去。在一个陌生地方,要站稳脚跟,跟重新投胎一样,这感觉我体会过。但在上海我没有这种感觉,这里没有冷眼,大家都欢迎你,我马上感到很温暖。

上观新闻:那段时期,除您之外,上海还从陕西引进了尚长荣,从湖北引进了关栋天。

陈少云:还有李军、奚中路,都是从外地调过来的。上海真是海纳百川,不排外。你是人才,它就能把你聚在一块,凝聚力很强。我们有一句话说:台上戏好唱,台下戏不好唱。我这么大年纪走过来,去过全国很多地方排戏,体味很深。所以就格外感觉上海这个集体很可爱,每次排戏,大家都很团结,全力以赴,从不计较。

舞台程式技巧“吊毛”——空中转体背着地

上观新闻:您也经常为其他名家作配。

陈少云:这是应该的。那部《贞观盛事》,尚老师头号,关栋天二号,挨下来是夏慧华、孙正阳,我是五号。但我们都不计较,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把这个戏弄好,我演什么都合适。

不光是同辈人,对年轻人也要多提携,让他们踩着我们的肩膀上去。比方说,光年轻人唱戏,观众来看的可能不是很多;我们往里头介入了,人可能就多一点。在台上,我们起到了烘托的作用。我觉得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上观新闻:京剧是言传身教的艺术,在传承京剧的过程中,传帮带尤为重要。

陈少云:现在团里我有三个学生,专攻麒派老生。另外,京剧院和上海戏剧学院、周信芳艺术研究会还一起举办全国麒派艺术研习班,我是主教老师之一,学员来自全国各地,有天津、河北的,除了京剧老生,还有其他剧种的演员,比如黄梅戏、婺剧、秦腔都有。

上观新闻:他们如何学习麒派?

陈少云:虽然唱腔不同,但他们可以把麒派艺术的表演特点吸收过去,用在自己的剧种当中。他们在创造人物时,可以利用麒派的一些唱练的方法,使人物更丰满,更栩栩如生。

本身周大师就主张广纳博采、融会贯通,所以我们也一样,主张互相借鉴学习。京剧也可以吸收别的种类的表演形式,但是所谓吸收要注意,是融合,不是生硬地拿来。不能用了电影元素,把京剧变成了电影;用了现代元素,把老戏变成了现代戏,那就四不像了。

陈少云1948年生,国家一级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京剧”代表性传承人,上海京剧院著名麒派老生。先后获中国戏剧梅花奖、文华表演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等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摄影 蒋迪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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