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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汉服,但不喜欢汉服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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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巩持平 2019-11-23 08:09
摘要:关于这件衣服的故事已经讲了16年,结局会如何?讲故事的人说,汉服发展的道路有千万条,留待历史去做选择。

“我喜欢汉服,但不喜欢这个圈子。”说这话的人,有成都当地的汉服体验店老板,有从北京赶赴西塘筹办汉服文化节的组委会工作人员,有在南京读大学的前汉服社成员,有在上海致力于推广汉服10多年的社团负责人。

汉服圈名声差不是秘密。在百度搜索“汉服”,相关搜索“汉服圈好可怕”排名第一;知乎上,话题“汉服圈到底有多可怕”获得6000多人关注,3000多条回答。

即便如此,汉服“入坑”者数量仍增速惊人。例如,成都最初组织汉服活动,全城只叫得来10多个人;今年10月底,第7届西塘汉服文化周落幕,穿汉服参与者10万众,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双十一”当天,淘宝平台相关数据显示,汉服成交金额超1.8亿元,其中“90后”消费者群体消费超9065万元。

回溯至2003年11月22日,郑州一位电力工人身穿自制汉服走上街头,这被大多数人视为当代汉服复兴的起点。关于这件衣服的故事已经讲了16年,结局会如何?讲故事的人说,汉服发展的道路有千万条,留待历史去做选择。

西塘汉服文化周开幕式现场,正进行朝代嘉年华巡游。


“你是穿越来的吗?”

13年前。

成都的吕晓玮穿了一件土黄色裙子,精致的“元宝花”暗纹是亮点。裙子是一片式设计,没有扣子或拉链,腰间系带收紧,裙摆层层垂下,袖子过分宽大,走起路来风灌进去,鼓鼓囊囊。

这是中国古代汉朝时常见的服装样式,叫曲裾。

衣服得来不易。吕晓玮先在网上找了图片(后来才知道是电视剧剧照),再专门联系肯接单的裁缝,裁缝又比照图片样子到市场找布料,“依葫芦画瓢”做出衣服。历时3个月,成衣出炉,图片上本是嫩黄色,手里的衣服成了土黄色。裁缝解释,一模一样的布料实在难找。

虽不尽如人意,吕晓玮还是觉得美。她决定穿着出门。

刚走到小区门口,她猛然听到一声急刹车,回头一看,两辆出租车差点撞上,司机正从车窗探出脑袋看她。

公交车上,一对小情侣在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她忍不住回头“辩解”,“不好意思,我是中国人。”

到公园,“感兴趣”的人更多,几乎把她围住,连连发问:“你是在玩古装的角色扮演吗?”“你刚从剧组出来没换衣服吗?”“你是穿越来的吗?”

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遍遍解释:“我穿的是汉服,是我们汉民族的传统服饰。”

“人家会看的。”出门前,男朋友孙异有些担心。

“我买到了这么好看的衣服,为什么不能穿出去?”这是她的第一套汉服,她迫切地想把这种美展示出来,“别人看就看吧,我又不会少一分钱,警察又不会来抓我!”

其实孙异比吕晓玮更早接触汉服,在成都,平时参加活动,大多数人的习惯是,穿正常时装出现,到室内再把汉服换上,或品茶,或投壶,或弈棋,等项目结束,拍照留念后,即把汉服脱下。直接穿汉服往返的,是极少数。

室外的汉服活动孙异也参加过。每逢传统节日,活动地点会选在人群聚集的景区。10多个爱好者们找一块空地,现场换装,然后拍拍手,清清嗓,开始扯着嗓子向过往游人宣讲汉服之美。也有人负责发放传单。传单双面印刷,写满汉服发展史,纸张薄得透光,1毛钱1张,有粉色、绿色和黄色。偶尔有想试穿汉服的,爱好者立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帮试穿者穿好,还附带拍照“服务”。

孙异的经验是,身着汉服走进人群,质疑声会蜂拥而至——

“现在是国际化、全球村的时代,皇帝早死了,怎么还穿这种衣服?”“年轻人怎么思想这么古板,开历史的倒车吗?”

不被理解是常态。正因如此,汉服爱好者之间互称“同袍”,称呼取自《诗经·秦风·无衣》的“与子同袍,岂曰无衣”,意思是“谁说没有战袍?与君同穿战衣。”他们视彼此为“战友”。

西塘汉服文化周上,一位妈妈正给两位穿明制飞鱼服的小男孩拍照。


卖不出去的汉服

吕晓玮打算开一家店,专卖汉服。名字也想好了,叫“重回汉唐”。

这本是歌名,歌曲由孙异于2004年年底创作,吕晓玮是第一个听众,后被广为传唱。其中“着我汉家衣裳,兴我礼仪之邦”、“何惧道阻且长,看我华夏儿郎”两句,更为许多同袍奉为“精神指南”。

孙异不同意开店。当初写歌言志,并非为了挣钱,现在歌曲有了名气,再跟商业挂钩,用来“卖衣服”,势必引来圈内非议。

“我都躺在病床上了,你还要跟我吵架吗?”吕晓玮刚在成都做完胆结石手术,在病房里跟远在北京的孙异通电话,“早晚会有人用这4个字去做品牌,我们自己做不是更好?”当时他们新婚不久,妻子的声音听起来又委屈又坚决,孙异心一软,答应了。

衣服卖得出去吗?其实,吕晓玮心里一直在“打鼓”。质量好的汉服造价不菲,她那件土黄色曲裾花费700多元。但汉服爱好者大多“草根”,最普遍的情况是,两三个人凑钱,扯几块钱1米的涤棉面料,找专门做演出服装的裁缝,做一套100元出头的衣服,参加活动时轮流穿。况且,在成都,常参加汉服活动的不过十几个。

吕晓玮还是想试试,她想保住汉服的“面子”。当时,同袍中男生居多。没有熨烫条件,他们也不懂得打理,很快,便宜的汉服变得皱巴。有同袍讲究搭配完整性,还会背一个自制的布包袱,蹬一双黑色布鞋,“特别像从偏远地方上京赶考的秀才。”吕晓玮笑起来,眼睛弯似月牙,“穿这样的衣服跟别人讲汉服多么美,应该没人信吧?”

2006年12月,“重回汉唐”汉服店开业。这是全国第一家汉服实体店。

店铺选址文殊坊,吕晓玮看中这里古色古香的韵味,更现实的原因是,投入工作4年的全部积蓄和结婚礼金,这是她唯一租得起的店面。

店铺面积约20平方米,挂了17件待出售汉服。这些汉服形制相似,大多为曲裾或直裾,差别在配色,不少配色如今看来“雷人”,比如“番茄蛋”,或者“大红大绿”。

好奇的人不少,店铺全天都热热闹闹。但汉服一件没卖出去。当地媒体闻讯前来报道,大标题写着:“全国第一家汉服店开业,开业不开张。”

吕晓玮想出新办法,改出售为出租。店里挂出标语——“带张属于自己的照片走,带点关于汉服的知识走。”她重新印了质量稍好的宣传单,每天到文殊坊派发;租借衣服价格定为每半小时10元,连续租1小时15元;她还买了一个傻瓜相机,拍照2块钱1张,照片洗出来可以邮寄。

“几乎每天都有几十元的流水,多的时候能进账100多元,只有极个别时候1单都没有。”生意稍有起色,汉服店仍在亏损。开业一周年的时候,不得已,她还找孙异的哥哥借了钱。

“本来是纯粹文化人,非得变成黑心商人,打着复兴汉服的幌子挣钱。”吕晓玮开店后,非议纷纷。

“弘扬传统文化就是谈精神?”吕晓玮不理解,她的观点是,当代汉服要复兴,必须变成大众看得到买得到的商品,否则,“汉服”只是一个响亮的名词,一种文化概念。

同袍圈逐渐扩大,喜欢汉服的人越来越多。2010年,开业3年后,汉服店开始盈利。2014年,吕晓玮开出第一家分店。现在,“重回汉唐”在全国共有 28家实体店,分布于成都、上海、广州等25个城市。

西塘汉服文化周上,汉婚礼成的新人坐在船头,桥上游人如织。


关于“正统”的骂战

“要不要试试看我带来的衣服?”吕晓玮在一间茶室,拎着一大包从店里带出来的汉服。这支茶艺团队刚获得四川省茶艺表演的冠军,即将代表中国到韩国比赛。吕晓玮专程上门推荐,希望他们能穿自家汉服参赛。

“不用了,服装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就是汉服。”对方回绝,“能让我看一下吗?”衣服拿出来,吕晓玮心里明白了,原来是“影楼装”——这算不上真正的汉服,只是模样看起来类似,衣服往往背后有魔术贴,侧边有拉链,料子也用得差,摸起来手感很像塑料。

把“影楼装”当做“汉服”是常见误区,而在爱好者们眼中,这是大忌。此外,汉服圈内,“山寨”和“正版”之分,“汉元素”和“正统形制”之别,都是这些年始终存在的争议,并由此形成所谓“鄙视链”,人人都想往上爬,争执激烈时,甚至演化为谩骂攻击。

叶子玉在南京读大学,之前在学校汉服社呆过一年,她听说,有姑娘刚“入坑”,无意穿了山寨汉服上街,被圈里所谓“前辈”遇到,勒令其当街脱下衣服,直接上手撕衣服的也有;还有人穿山寨汉服参加活动,被拦在入口处责骂,说他“不配出现在这里。”

叶子玉也被教训过。她第一次参加汉服活动时,因在胸前系了个“蝴蝶结”,而不是“双耳结”,被社团前辈教育。“当时周围人很多,觉得脸上特别挂不住。”

没过不久,她也成了对形制最较真的人。她形容当时的自己“被优越感洗脑”。输出优越感的方式很简单——对他人穿的汉服指指点点,或是在社交平台上评论他人,说汉服穿法不对,应是“交领右衽”,或者,有“蕾丝”的汉服不够正统。

她承认,对他人穿衣方式要求严格,并非出自对汉服文化的尊重,对于形制,她多数时候也只是一知半解,“科普文读了3行,就得秀出来,不然对不起我刚学的知识。”

争议热度不减,做汉服生意也得小心谨慎。成都“汉服一条街”全国闻名,将近100米的“回”形走廊两侧都是今年刚“入行”的汉服店。最显眼的位置,店铺老板贴出两条告示,其中一条写着“原创正品,山一赔十”,另一条则明明白白列出店内所有代理服装的商家名称。

对于“圈”里的较真,上海博物馆工艺部副研究员于颖认为没有必要。她说:“深究起来,‘汉服’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新造的,严格意义上的纯粹的汉民族服饰早就消失了。”唐朝袍款的圆领结构源自于西北民族,宋朝服饰中的小袖口也借鉴了北方游牧民族服饰的功能性。“我们谈论汉民族服饰,首先不能否定民族融合的历史。”她说,过分追求形制正统,过分强调民族性,甚至由此产生骂战,意义不大。

西塘古镇,溪水岸边,五位姑娘将发髻梳起,戴上钗簪,戏水玩乐,一起拍照留念。


当穿汉服成为日常

围观人群叠起三层,皆束发,着汉服。编钟悠扬,湖面中央的水上舞台正进行传统汉婚仪式。几对新人着大红汉服对拜,行礼。

这里是浙江西塘汉服文化周,活动由方文山于2013年首次发起,今年已是第7届。汉婚、射礼、武备展演、河灯祈福等传统文化仪式都是活动项目

湖面向远有一座凉亭,两个男子头戴儒巾,手握酒壶对饮;顺溪流而下,游船上,圆满礼成的新人成双成对,坐在船头,向岸上如织游人微笑挥手;岸边,五位姑娘将发髻梳起,戴上钗簪,戏水玩乐,一起拍照留念。

爱好者们着汉服从天南地北赶来,网络上喋喋不休的争吵被搁置一边,人们不讨论形制,不纠结妆发打扮,只是欣赏汉服之美,体验传统礼仪。

活动负责人之一闫超强记得,7年前,他们团队走访了多个城市,“如果遇到穿汉服的同袍,你问他穿的是什么,他会停下脚步,跟你仔细讲述汉服形制款式或发展史。”这令闫超强感动,也让他意识到,有这样一群人在,汉服市场潜力很大。

婉婷今年的身份是西塘汉服文化周组委会工作人员。5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西塘参与文化周活动,还是大一新生,才刚“入手”第一套汉服。令她惊喜的是,穿着汉服走在来景区的路上,竟远远看到有一个同袍在向她行礼,她愣了一下,赶紧拱手,点头回礼。

在婉婷看来,西塘汉服文化周的魅力在于日常。“这里穿汉服的人不是在舞台上,不是表演者,而是在大街小巷,人们穿着汉服吃饭、喝茶、逛街,也不会有异样目光。”她形容,是第二个家的感觉。

喜欢汉服5年,婉婷开始学着跟自己和解:“前几年,汉服穿在身上,大家会觉得自己背负了传承文化的使命,担子太沉重了。我们的衣服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能从单纯喜欢一件衣服开始?从衣服开始,由表及里,会自发产生对背后文化的兴趣。”现在,想法变了,热爱不改。

“汉服发展的道路有很多条。”吕晓玮说,未来,汉服有可能仅仅是一件衣服,没有任何文化属性和价值符号,喜欢的人都可以穿,不分民族和国别;也有可能,汉服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是成为我们民族的皮肤。“我有点贪心,无论隆重节日,还是日常生活,希望汉服都在。”

“野心”始于13年前。那年的正月初一,景区店铺按规定不能歇业,来租汉服的游客很多,吕晓玮发动全家来帮忙,收钱、拍照、帮人换衣服,忙了一整天。晚上8点,正准备关门,一对母子把她叫住,“终于找到你们了!”

吕晓玮赶紧把他们请进来。母亲教儿子从小读经典,学传统文化,“听说这里有家汉服店,趁寒假,我们专门从昆明过来。”母亲和儿子一人定做了一套汉服,花费近1000元。

认同汉服的顾客不断增多。有位老先生,家住附近,路过店铺,觉得新鲜,进来瞧瞧,“你们卖的是汉族人的衣服?我活了快90年从没听说过。”90大寿那天,他又来到店里,穿上一身红黑配色汉服,仔细整理着白头发、白眉毛和白胡子,坐在太师椅上,精神矍铄,“这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两个中年男人,特地找来,他们已定居美国,有自己的杂志社,“我们想定做汉服,代表中国人参加聚会时穿。”

一位成都七中的高三女生,即将出国留学,毕业前来定做汉服,她准备穿在身上,在班里宣讲中国服饰文化的博大精深,然后带在身边,一起去看世界。

……

不经意间,民族文化认同感被唤醒。无需过多言语,汉服在这,汉服之美已足够有吸引力。

吕晓玮希望,给汉服产业发展一点时间,大家各凭己力,“百花齐放”,各有各的精彩,最终的选择,交给历史去做。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作者提供 图片编辑:周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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