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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山里娃千方百计进城上学,这些城里孩子却钻进大山读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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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9-11-10 06:06
摘要:抛弃辅导班,丢下升学焦虑,转身投向了自然和乡土,这些家庭,逃离城市后,却又不可避免地要和这所村小一起直面困境。

“妈妈,你可以走了。”把6岁的儿子转到范家小学的第一天,熊妹玲离开时,儿子和新同学玩得起劲,头也不回地和她挥手再见。

“既心酸又欣慰。”把儿子狠心寄宿在这所村小一学期后,熊妹玲发现快速融入了乡村生活的儿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害怕学校和老师,成了“书痴”,提起新学的东西,能拉着她说个没完。而就在半年前,他还是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

但即便是在年初,她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把孩子送到村小读书。

这所距离四川广元市市区40多公里的村小,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苦于生源不断流失,老师们眼看着一个个学生被送去了镇上甚至城里。最少的时候,全校学生不足50人。

但就是这所毫不起眼的村小,在经济学家何帆的书中,被誉为“中国教育理念最先进的学校”。拥有令人惊叹的硬件设施,抛却了“唯分数论”,在小小班教学的模式里,范家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们一起构建了足够自由、包容、温暖的社群。

2019年跨年演讲中,范家小学被罗振宇提及,一夜之间,这所藏在大山里的村小突然被看见。

电话凌晨就打了进来,有要采访的记者,咨询的家长,校长张平原的手机响个不停。之后的数月,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张平原的办公室,进进出出不少想要把孩子送来读书的家长。

抛弃辅导班,丢下升学焦虑,转身投向了自然和乡土,这些家庭,逃离城市后,却又不可避免地要和这所村小一起直面困境。


逆流

从广元市出发,得先坐公交到宝轮镇上,汽车站出发的7人座客运车,要等人坐满了再走。拥挤逼仄的客运车驶在弯弯绕绕的山路,沿着清澈的菖溪河逆流而上,把人送到大山深处的范家小学。

范家小学  张凌云摄

群山环抱间,一横一竖两栋三层小楼坐落在苟村的一个小山坡上。虽已入秋,山里依旧满眼绿意。范家小学并不大,老师若要找人,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呼喊,校门口也能听见。

当熊妹玲和孩子第一次走进范家小学时,都抑制不住对这里的喜欢,“它太不一样了!”

至少看起来,它并不太符合人们固有印象中的乡村小学:教室中心是围成好几圈的几张课桌;几张沙发和茶几摆在教室的后方,另一边是放了抱枕的榻榻米;三面墙的柜子里,摆满了各类书籍;电子黑板、平板电脑、空调一样不缺。

学校人少,给小小班合作教学提供了天然的土壤。2015年,张平原花了四五个月的时间,设计、装修,把教室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2018年,经济学家何帆参观过后,在他的书里给了范家小学和这里的孩子极高的评价,“这是我见过最自信、快乐的孩子……在这里,教育回到了初始目的,育人。”

快乐,正是让张亚文心动的原因。张亚文也是一位生活在城里的家长,她一度觉得女儿不快乐。几年前,她和周围的家长一样,被裹挟着加入攀比的漩涡,“别人的孩子都在学,我的孩子也不能落下。”在张亚文的回忆里,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牵着大女儿,坐着公交往返于各个辅导班间,如同家常便饭。

她忘不掉每天在家因为辅导作业而和孩子大吼大叫的焦灼感,“在学校70人的大班里,孩子腿都伸不开,机械化地学习,看着她每天垂头丧气,我也难过。”

同样的焦虑也曾出现在熊妹玲身上,她花了关系托人,把儿子送到遂宁市里最好的小学,但刚上一年级,就频繁被请家长,“连拼音都拼不对,没见过比他更差的!”“在课堂上完全专注不了!”老师的电话多了,不仅孩子怕,她也怕。她动过让孩子转学的念头,但迈不开腿,“到另一所学校,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张亚文大胆得多,在保留学籍的情况下,她把女儿从学校接了出来,送到了郑州一群关注创新教育的家长创办的创新学堂,上课的地点是书店、公园和大自然。在学堂里,他们教孩子用戏剧表演的方式学英语、用批判性思维读新闻,每天保证2小时的户外活动,“宁愿每天少学一点,也一定要会玩。”她眼看着孩子的状态一天天好了起来,对学习也有了兴趣。

“相比考出高分,如果孩子有了自主学习的能力,有了好的底子,以后怎么会差呢?”张亚文说。在社区学堂待了一学期后,她和孩子都不愿意再回到学校。

直到范家小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网红”村小

但熊妹玲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要把孩子送去范家小学时,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把孩子送去这么远读书?还是山里?”

为孩子学习发愁的不止是她。父亲看到范家小学报道的第一时间,独自一人开车跑来了学校考察,回家后搜遍了全网的资料,丢给熊妹玲,再一次带了一大家子开车到苟村,“去看看。”

像熊家一样来一探究竟的人越来越多,学校火了。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访,其中不乏外国人。最多的时候,一天好几拨,一次来了200多人。为了不影响正常教学,从6月开始,校长张平原几乎婉拒了所有来访,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自行前来。

但在5年前,被安排至范家小学当校长时,张平原却感觉像是被“发配”,有千百万个不愿意。直到在范家小学待了一学期,张平原都还瞒着父母。

不是没有遇到过更难管的学校,49岁的张平原,辗转待过6所学校,也曾把爱打群架的学生和爱闹事的家长治得服服帖帖。皮肤黝黑,架着副眼镜的张平原,谈起业务不苟言笑,但总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乐呵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张平原面临的是几乎所有村小都存在的窘境:学生不来,老师难留。直到现在,范家小学除了幼儿园之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校只有51人,人数最少的年级,学生只有个位数。

张平原一到任,花了3天时间,带着老师走村入户,家访了学校的所有学生。留在家的学生父母并不多,绝大多数都外出打工,因为伤病而有困难的家庭,也不在少数。

这学期刚开学,熊妹玲被邀请到儿子所在的二年级,作为妈妈代表开了一场班会。二年级的德育班主任杨秀丽计划让学生的妈妈、哥哥和老师,分别给孩子送上新学期的嘱托。问了一圈,全班学生的妈妈,只有熊妹玲在村里。她作为妈妈代表,拥抱了每一个孩子,许多孩子都落了泪。

但在范家小学,老师们从来不会提起“留守”这个字眼。张平原觉得,“既然父母不在身边,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那么学校就是他们的家,应该给他们最大的关心和温暖。”

相反,对范家小学来说,这里少了很多家长不必要的干预。就连张亚文和熊妹玲这些城里的家长,决定把孩子送来范家小学时,也并没有太多疑问。张平原说,反倒是问题一堆的家长,最终都没有把孩子送来。有家长提出不上晚自习,被他一口回绝,“不能因为一个孩子搞特殊,就破坏了学校的规矩。”

学校实行寄宿制,周一到周五,八成的孩子都住在学校里。熊妹玲自嘲狠心,却毫不担心,令她惊讶的是,刚到学校的第一天,一年级的孩子就主动上前,牵过儿子的手,教他叠被子,如何正确摆放物品,讲规矩,“这里的孩子大方、热情又懂事,毫不怯生。”


孩子们的宿舍干净整洁。张凌云摄

张亚文更看重这里的氛围。她特别开心能看到孩子在课间,可以在操场尽情玩耍打闹。而在女儿之前的学校里,就连在走廊奔跑也是不允许的。

张平原鼓励学生们在操场上玩耍,“孩子们应该学会如何玩。”他一再跟老师说:“不要把孩子管得太严,犯点错很正常。”他觉得,“虽然难免有拉扯,但孩子就是在磕碰中,学会与人相处的分寸。”

这里没有频繁的考试,除了市里的抽测和小升初考试,其余并不参与,所有的考试都由老师出题,考完当场就能批改,再给学生一对一讲解,每个孩子都能得到老师的重点关注。

这里没有“三好学生”,取而代之的是“九美少年”:“运动少年”、“诚信少年”、“勤劳少年”……每学期开始给自己定下目标,只要努力实现,每个孩子都能有得奖的机会。

范家小学的第一个学期末,熊妹玲得知,儿子写了封信给班主任杨秀丽。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张撕得歪歪扭扭的白纸,塞进叠得并不工整的信封里,但话语真挚,“杨老师,谢谢您。”


“围城”

把孩子送来村小读书这件事,仍旧不被许多人理解。

张亚文记得,一次在村头路过几个聊天的妇女时,听到了几句低声议论,“为啥要把娃儿送到村里读书噢?搞不懂!”

苟村人都知道,这一年,村里来了好几位城里陪读的妈妈。

实际上,熊妹玲生在农村,小时候,要强的妈妈费了大力把她送去了城里最好的小学念书。但刚到城里上学的日子,如今在回忆里却被自卑占了大半。成绩不突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跟城里的同学交流。

多年后,她却把孩子送回了农村。大儿子在范家小学上了一个学期后,小儿子也被送到了范家小学的幼儿园。她决定来苟村陪读。

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租房。整个苟村149户529人,留在村里的如今不到100人。2008年地震,几乎摧毁了整个村的房子,灾后重建,家家户户都盖起了2层的小楼。今年上半年,政府出钱建设美丽乡村,每家的屋外都刷了红白相间的新漆。房子修得漂亮,但大多数都空着。

熊妹玲在村上挨个问了两三天,愿意出租又符合心意的没几间,绝大多数村民,宁愿把房子闲置,也不愿租给外人。

熊妹玲如今租下的,是村民王阿姨家二层的一间房。得知熊妹玲要租房,在成都打工的王阿姨当天便赶了回来。200元一个月,紧挨着村里刚挖的荷塘,菖溪河从门前流过,视野开阔,熊妹玲特别满意。

王阿姨的两个孩子曾经都在范家小学念过几年,她和丈夫外出打工,便把孩子也带了出去。这些年,包括苟村在内,周围村子里稍有条件的家庭,都把孩子往外送。

农历二月初二是一年里苟村最热闹的时候。每到这时,十里八乡上千人聚集到村中心的文昌宫,为了孩子读书烧香,祈福还愿。

前几年,高速口修到了附近一个村子旁,脑子活络的村民纷纷走了出去,在城里买房安家。“许多家庭甚至是硬着头皮把孩子送到镇上读书,你家孩子出去读,那我们家也得出去!”张平原说,就算在村子里,在教育的问题上,也免不了攀比。在范家小学,也会有不少学生,一到假期就被家长送去镇上的辅导班补课。

把生源往外推的,还有不便的交通。学生想要到达范家小学,除了依赖镇上运营的客运车,就只能靠走。最远的村子,如果步行,得花上一两个小时。张平原说,离范家小学3公里的一个村子,因为有直达镇上的客运车,家长宁愿把孩子送去镇上,也不愿送来范家小学。

张平原理解长久以来的观念,村子的年轻人从小就被教育,要有出息,就得走出农村。但张平原希望孩子们的眼睛能多望向脚下的土地,他害怕农村的孩子不了解农村。


范家小学的乡土课程,经常要走进村庄。 张凌云摄

他提起非洲的一句谚语,“培养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庄。”他坚持学校要敞开校门和村子产生联系。2016年春天,每周三的下午,范家小学开始尝试乡土课程,授课的地点就在村庄、山野。老师们请来村里的老人、草药先生,教孩子们认识草药、野菜。农忙时节,课程又走进村民家里,让孩子们观察脱粒机的构造和使用,而在这之前,这些生在农村的孩子们甚至都没见过脱粒机的模样。

张平原把这些都看作是“根的教育”,他们会在这里留下脚印、嬉笑和记忆,“将来能够到农村做贡献的,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些从农村走出的孩子。”


变量

猝不及防,就在前几周,范家小学又走了一位临聘老师。只教了一个多月,国画课一下子空了。

分管教学的副校长王毕卫直呼头疼,“突然空出来的课谁来上?”学校不得不召集11位老师开会,一周296节早晚自习、美术、音乐、书法等课程,重新自主认领。

在这里,专业且稳定的师资始终稀缺。范家小学的每个老师都是多面手,有的老师除了主课外,还得兼授美术、写字、自然观察等多门课程。

直到这学期,范家小学才有了第一位专职体育老师,一堂课同时教三个年级。学校曾经专门买了一批乐器,花钱从外面请来二胡、琵琶老师,但对方嫌上一堂课的路途遥远,只在这里教了一个学期,便没再来。


范家小学的孩子们在上体育课。  张凌云摄

熊妹玲坦言,在把孩子送来之前,只担心过孩子可能没法继续培训计算机、编程,没曾想过连一些最基础课的老师都缺。但她似乎并没太紧张,“张校长肯定会考虑在我们家长的前面。”

张平原的确希望变革。触发点是一堂一年级的阅读课。当临时代课的张平原发现,城里来的孩子可以完整地读完一篇长篇故事,吓了一跳,而与此同时,同班的农村孩子,连26个拼音字母还没有认全,“不希望这些孩子大老远跑到我们这儿,最后觉得我们的教育限制了他们。”

他很早之前就有过念头,想要让学校里的教学从“教什么,怎么教”转化成 “学什么,怎么学”,在他的规划里,范家小学的课堂,将会以学生为中心,课程将更加注重提升学生自学的能力。“要让优秀的孩子走得快,而稍微弱些的孩子不被抛弃。”

范家小学很多年级的课程表中,都会有段留白的时间,学生们可以选择做作业、看书,也可以出去锻炼,或者玩耍。在张亚文看来,这是无比珍贵的留白,孩子需要时间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但当小女儿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节奏时,大女儿却突然抱怨,每天写完作业后的大段时间无事可做,也没有可以聊得来的伙伴。其实,直到现在,张亚文也没法保证,把孩子送到范家小学就一定是完全适合孩子的选择。

新东西频频冲击着学校,并非所有老师都能适应。如今教龄已有40年的何志贵,在范家小学待的时间最久。他亲眼见证了范家小学翻天覆地的变化,依旧不能理解许多改变。

比如被外界频频称赞的小小班模式,他觉得疑惑,“学生们围成一圈上课,要看黑板时就得扭过身子,那不是很难受吗?”他摇了摇头,至今也没法习惯。

其实老师们也不知道,学校到底为何对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老师们出去比赛,也没拿过什么奖。”王毕卫常常跟老师们开玩笑,“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年年岁岁的改变里,这所村小依然留下了些乡村独有的原味。直到现在,范家小学坚持烧柴火饭。学校请来的两个阿姨,从清晨5点半忙到晚上8点半收工,每天早上稀饭里的花生浆和豆浆是自己磨的,红薯切成丝裹上面粉炸成团,是孩子们的最爱。

食堂外,学校留了一片地,今年因为雨水多,错过了最好的种植时机。往年每个班都被分配了一小块地,老师和同学们种上辣椒、番茄,自种自足。

前几日,山里落了一场雨,打下了满地的银杏叶,张平原特意嘱咐,落叶不要扫,就让它们在地上留几天。

秋日的校园里,课间,孩子们奔跑打闹间,把银杏叶抛向空中,阳光照在叶子上,闪着金色的光。

张亚文看着操场上的孩子,她想起王毕卫曾经跟她说过的一句话,“范家小学能给这些孩子的,或许是走得更远的力量。”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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