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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经典 | 告别美国批评家哈罗德,他的经典文学光晕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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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西蒙 2019-10-30 15:43
摘要:哈罗德·布鲁姆的思想,尤其是《西方正典》仍值得我们去仔细阅读、思考,作为见证20世纪西方文学风云变幻的大学者,他的睿智见解或许并没有过时。

10月14日,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耶鲁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在美国纽黑文的家中去世,享年89岁。哈罗德·布鲁姆是享誉世界的文学理论大师,熟悉西方文学与西方文论的读者,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他对西方文学史的熟悉程度与研究深度,当代知识界也难有与他比肩者。

哈罗德·布鲁姆一生著作甚丰,最知名的、最被中国读者熟悉的作品是《西方正典》,《影响的焦虑》《如何读,为什么读》《神圣真理的毁灭》《读诗的艺术》等著作也有较大影响力。哈罗德·布鲁姆与希利斯·米勒、保罗·德曼、哈特曼并称为“耶鲁学派”中文学理论圈的四大学者,其文学批评的方法论、知识结构进入了西方文论史的脉络,其作品也是观察、研究西方文论的重要文本。

哈罗德为何这么“倔”

1994年,哈罗德·布鲁姆所著的《西方正典》在美国出版。《纽约时报》书评版对此书赞不绝口:“以崇高的勇气和惊人的学识,《西方正典》充满激情地向我们表明,某些作家为何能够逃脱那足以湮没人类一切成果的时间而幸存。它激起我们的希望:那些一直为人性所珍视的东西,仍将为我们的后代子孙所珍视。”哈罗德·布鲁姆去世后,《纽约时报》的评论却十分犀利:“他是最不讲政治正确和文化多元的,称那些女权主义批评家和后殖民学者为‘憎恨学派’;他的文学世界等级森严,秩序稳固,一如太阳系中恒星和行星的关系”,并称他是“最臭名昭著的文学批评家”。在话语多元与后现代主义论调泛滥的当代美国文化界,哈罗德·布鲁姆获赠这样的“荣誉”,也是时代风潮变化后的必然结果。

虽然文化代际及其话语不断变化,哈罗德·布鲁姆却始终不变,他一直是文学保守主义的捍卫者,面对后现代解构主义、女性主义思潮,布鲁姆毫不客气地批评其中的谬误,直到《哈利波特》掀起通俗文学的阅读风潮,布鲁姆还是不依不饶,认为这类通俗小说无法被纳入真正的文学序列。哈罗德·布鲁姆为何这么“倔”?他对文学经典的认识与其他学者有何不同?这些问题,在《西方正典》里其实都有充分的论述与解答。

《西方正典》的副标题是“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它将西方文学的流变过程,分为贵族时代、民主时代和混乱时代,评论范围从莎士比亚、但丁开始,到博尔赫斯、贝克特、普鲁斯特等现代主义大师,共有二十多位经典作家。在这其中,哈罗德·布鲁姆构建了一套完整的文学史观念,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对莎士比亚的解读——“经典的中心”,这是《西方正典》对莎士比亚文学的定位。

尽管莎士比亚一直被奉为西方文学最经典的作家之一,但哈罗德·布鲁姆的判断有更专业的视角与更权威的说服力,据说他可以熟背莎士比亚所有作品,已经到了信手拈来的境界。哈罗德·布鲁姆在书中借助黑格尔的话,如此赞誉莎士比亚:“在他包容无限的世界大舞台上,越是把邪恶和荒谬推到极限,他越能表现那些人物的局限。”这个判断是非常精准的,莎士比亚告别了中世纪那种过度夸张的神性叙事,将人性的复杂与隐晦层面真实呈现出来,这几乎是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学绕不过去的母题。

与莎士比亚同为“经典中经典”的是但丁,《神曲》三部曲的文学母体与叙事方式都对后世影响巨大。在此之后,便是乔叟、塞万提斯,还有蒙田、莫里哀。歌德及其《浮士德》可以被看成一个转折点,西方文学从“贵族时代”到“民主时代”的转折点,在此之后,启蒙文学与平民阶层的写作日渐崛起,文学场域不仅告别了神权思维,也逐步告别了贵族思维,文学不再只是贵族享受消费的精神产品,也在大众媒介的推动下,逐渐成为寻常巷陌之间的谈资。哈罗德·布鲁姆对此持一个理性的态度,他也谨慎地将后世的作家作品与这个“民主时代”的起点连接起来。

进入“民主时代”后,先后出现了华兹华斯、奥斯汀、惠特曼、狄金森、狄更斯、艾略特、托尔斯泰、易卜生等经典作家。这些作家的普遍特点,是对真实世界的呈现与人性奥秘的探索,尽管他们各自风格差异很大。用哈罗德·布鲁姆的话说,惠特曼是“美国经典的核心”,狄更斯则是“经典小说”的创造者,为后世小说家提供了一种范式,托尔斯泰则有浓郁的“英雄主义情结”,尽管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我们一般更多用理想主义式的标签来形容托尔斯泰,因为他笔下的世界与他的文学理想,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自己的阶级,但其文学旨趣却属于全人类。这是一种真正伟大的文学精神,不仅是文学技法层面上的,更在于一种深刻的道义感与使命感。

哈罗德·布鲁姆对20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评价参差不齐,他对各种稀奇古怪的新变化不以为意,却也认同现代主义中的经典作家作品。哈罗德·布鲁姆将这个西方文学第三阶段命名为“混乱时代”,其中包括弗洛伊德、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夫、博尔赫斯、卡夫卡、聂鲁达、贝克特等,这些作家及其作品依然风格各异,有注重意识流的《追忆似水年华》,有偏爱荒诞的《变形记》《等待戈多》,至于更多后现代主义的复杂流派,比如纳博科夫、塞林格等人,并未被哈罗德·布鲁姆纳入经典行列,这似乎是一种来自这位保守主义者的偏见。但不管怎么说,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家还是荣列其中,甚至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也从心理学界被拉入了文学界——这或许是哈罗德·布鲁姆刻意埋下的伏笔。在他来看,20世纪的文学、哲学乃至心理学呈现出合流的局面,弗洛伊德对心灵世界的探索已经超越了多数作家,他提供的精神分析的范式,也影响着哈罗德·布鲁姆对文学世界的理解。


“影响的焦虑”无处不在

如前文所述,弗洛伊德对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巨大,甚至可以比肩莎士比亚对他的重要性。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呈现的方法论,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西方正典》的文学观念。

“影响的焦虑”是哈罗德·布鲁姆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衍生出来的文学批评理论。众所周知,弗洛伊德从性心理(尤其是力比多冲动)出发,将人类的行为与原始生理本能的关系清晰地呈现出来,这本身属于现代心理学的一个分支,却被作家与批评家津津乐道,因为这些理论,太适合作家了解人类的心灵世界,也太适合批评家进入作家的精神世界了。

弗洛伊德曾提出一个“弑父”理论,认为人从生理本能上就有反抗早年权威尤其是家族权威的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冲动愈发强烈。在现实社会中,这种冲动往往呈现在人对外在压抑与权威话语规训的极端厌恶上,甚至会诉诸反抗的实际行动。哈罗德·布鲁姆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并用“家庭罗曼史”的概念来描述文学谱系上各路作家与前辈的关系,尤其是在诗歌领域,新兴的诗人需要刻意对前辈诗人进行“误读”,进而摆脱他们对自己的影响,甚至可以超越前人。如果只是对前人的文学路数亦步亦趋,就很难产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风尚。当福柯的理论被学者广泛接受后,哈罗德·布鲁姆的这个理论,往往又被赋予了话语权争夺的意味,但哈罗德·布鲁姆的本义,更多的还是侧重文本内部的变化,由此产生的文学症候便是“影响的焦虑”。

事实上,在文化场域里,“影响的焦虑”可谓无处不在,但这并不等于要焦躁地反抗文学权威,刻意制造新的文学话语。哈罗德·布鲁姆依然把经典阅读当成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简单地跟着流行风潮而动,这也同他身处耶鲁学院派之中,却看不惯《哈利波特》的流行一样,通俗文学尤其是畅销书对他的吸引力,远不如经典文学的魅力。

文学理论家本雅明曾提出“光晕”(有人翻译为“灵晕”)的概念,认为经典的文艺或理论,在权威话语稀释之前,就散发着超凡的魅力,用他的话说,就是“在审美功能上提供某种膜拜价值,这也是传统艺术的基础”。哈罗德·布鲁姆心仪的经典文学,也的确有着“光晕”的效应,对后世文学起到了重要影响,甚至新的作家还要面对“影响的焦虑”的问题。

游荡于经典与经典之间

哈罗德·布鲁姆在看到经典“光晕”的同时,也在不断呼吁人们应该认真阅读它们。他曾明确地讲到,经典阅读是一项孤独者的事业——“它并不教人成为更好的公民。也许阅读的年代,如贵族时代、民主时代和混乱时代,现在都已经到了尽头,再生的神权时代将会充斥着声像文化”。在《如何读,为什么读》中,他提出:“我认为自我在寻求自由和孤独时最终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去阅读:去面对伟大。这种面对难以遮蔽加入伟大行列的欲望,而这一欲望正是我们称为崇高的审美体验的基础,即超越极限的渴求。我们共同的命运是衰老、疾痛、死亡和销声匿迹。我们共同希望的就是某种形式的复活,这希望虽然渺茫却从未停息过。”可以看到,哈罗德·布鲁姆的叙述虽然很理论化,却仍带有感性的成分,这是一种真正的审美意味上的文学批评。

事实上,不论是西方学术界,还是中国的知识界,文学批评乃至文学史研究,都陷入了某种理论腔调过重的问题。用纯理论概念搭建的文化研究的学术殿堂,对圈外人士而言,无疑充满着佶屈聱牙的“学术黑话”,但鉴于文学批评已经成为一个利益博弈的文化场域,很多大学也开设了相关专业,完整的学科构建体系逐渐形成,因此也丧失了文学批评在“野蛮生长”阶段的灵动与烂漫。

耐人寻味的是,哈罗德·布鲁姆一直反对过度工具化的文学批评,但他自己身在学院派,在身份上面对着这种学院批评与民间批评的矛盾。或许这也是哈罗德·布鲁姆深感孤独的原因,他似乎看到了多数专业研究者依然在追逐时髦理论与流行作品,从快速解读文本中获取自己的话语权,但他也没法改变这一切,正如不断被“误读”的经典作家作品,在“光晕”消逝的年代里很难再有曾经神圣的地位。但是,哈罗德·布鲁姆的思想,尤其是《西方正典》仍值得我们去仔细阅读、思考,作为见证20世纪西方文学风云变幻的大学者,他的睿智见解或许并没有过时。

栏目主编:顾学文 文字编辑: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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