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浴后的人们，将水泼到街上，干燥的路面发出“滋滋”的声音。不一会儿，各家门口那块地方的热气消了。爱干净的人会嫌洗澡水的气味，而到河里挑来一桶桶清水，在门口泼洒降温。

我不盆浴，或者说屋后的小河就是我的“澡盆”，整个暑期哪一天不泡一两个小时呢。直到有一天，母亲提醒我说：“不能到河里洗澡了。秋后十八盆，河里没着洗澡人。”十八盆就是十八天。立秋后十八天，即处暑后三天，河水已伤人，不能再下水洗澡了。母亲并非态度坚决的阻止，我或听她的话，或不听她的话，不是由着性子，而是因特殊年代生存环境决定的。我可以不到河里洗澡，但我必须到河里讨生活。

后来我觉得，用十八盆指十八天，颇具生活情趣。在家里洗澡用的是澡盆，傍晚倒掉一盆洗澡水，也就过完了夏天或初秋的一天。而当年我们这些孩子及年轻人以河为盆，气温决定着河水的温度；可天凉了，我们仍旧恋着这只巨大的澡盆；直到河水退落，河道变成一条溪流，才不见洗澡者的身影。

水乡，镇上人没有文雅的“游泳”的叫法，而一律称作“洗澡”——洗澡跟游泳的内涵大不同呢！穿镇而过的河，连着皖河，通往长江，无疑是镇民共同拥有的露天澡堂子或者浴场，享天然之便利，受造物之恩赐。我睁眼阅世，最先看到的热闹，差不多就是一群光溜溜的男孩河里洗澡的场面，且一年又一年地岸上重观，自然就强化了意识，急于参与其中。哥哥遵父母之命，不许小毛孩单独“下水”，我必须由大人陪着站在浅水处洗澡。丑小鸭不服气，终有一天会自个儿下水洗澡，像哥哥们一样游到河心、游到对岸。七岁那年，我和伙伴小佑，趁大人午睡之机，悄悄来到河边，脱掉裤兜，光着屁股溜进了水里。先是双手抓着岸边的树根，双脚拍打，让身体保持漂浮状态；继而双手松开树根，自学“狗刨式”，一学就会，很快掌握了各种游泳姿势。不，不叫游泳，叫洗澡。

这是非常自然的成长过程，近水而居，习性喜水。

在十八岁离开小镇前，十多年中的暑期，我很少在家里洗澡。那时香皂是奢侈品，我几乎没用过，只能将泥沙往身上涂抹、擦揉。若仍弄不掉脏迹，顶多用洗衣服的肥皂在身上打一遍，然后钻进水里，屏气潜游几秒钟，突然“哗”地冒出水面，身上就干净了。我见过有的妇女用老丝瓜络在孩子身上蹭、擦、刮，好像不把皮肤弄下来不放手，可怜受虐的孩子哇哇大哭。幸亏我母亲不这般残忍。

遇到高温的日子，我在水里待的时间很长，甚至成天待在水里。差不多成了一尾鱼，一只鸭子，一只鹅。河边洗衣的妇女棒槌漂到河里，喊我去捞，我一个猛子扎过去，拿回来；有人㓾鱼，菜刀不慎滑入水底，我潜水摸索，为其找到。天快黑了，鸭子还没上岸，有的人家就担心了，看见浮在水面的我，便叫我为他们赶鸭子上岸……那时，我特别想做水上救人的英雄，只随手拉过即将被漩涡转沉的本街伙伴厚满，再无轰轰烈烈地救过人。有一年，一恋爱失败的少女跳进曾险些吞进厚满的那块水域，被路过者下水拖上岸，却没救活。我当时认真地思考过，自己要是遇上会怎么施救。后来，我三嫂单位旁边的池塘里有人落水，岸上人都不敢去救。三嫂说，你要是在旁边一定会去救的。我听了，很感动。

“一度暑出处暑时，秋风送爽已觉迟。”皖河流域的天气越来越凉，白天河水的反光不再灼人，黄昏时水气蒸发量小了，秋水的颜色也变得与夏日不同，清澈而柔和。大人开始担心小孩在河里洗澡，受凉而打皮寒，更害怕发生不测，因为暖身子进入凉水里，容易出现腿抽筋，特别危险。可是，随着河水退落，鱼虾的活动区域变小，谁家也不愿放弃这易于捕鱼捞虾的机会。东街一个姓李的男生，放学后用纱布制作的网到河边扳虾，淹死了。傍晚直到深夜，男生的母亲悲恸凄绝的哭叫声响起在河边、在街头、在整个小镇，忽近忽远，久久不息，让人听了颤抖悚慄。河里洗澡，不只是玩水，实际上是一种生活本领——捕鱼、捞虾、拔猪舌条（给猪吃的一种水草），都需要基本技能。

尽管少年溺水事故曾让小镇笼罩着恐怖气氛，但顽皮的男孩们老实不到几天又下水洗澡了，并且大人也默许了，也许因为其洗澡的行为包含了一种生计的目的……幸亏秋天突然加快了退潮的速度，河水头一天不及腰深，第二天不及腿深，然后不及脚踝深，还怎么洗澡？大家也就告别了三个多月河里洗澡的时光，由两栖动物变成极少洗澡、过年前打着寒颤勉强洗一次澡的岸上动物。

去年冬天，几十年没在河里洗澡的我，在长江大堤上看到江面冬泳者的身影，不禁想起我母亲那一代人，口口相传的“秋后十八盆”的谚语。我做出假设，如果河水到了冬天仍然不退的话，那么一定也会有人冬泳。不，应该叫洗澡，冬天里洗了一盆又一盆，不至于腊月临近除夕，才搓掉一身垢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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