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赴日研究日本纯文学，住在东京阿佐谷，时间自由支配，与妻商量，樱花盛开时，非看个够不可，但因盼花心切，白跑了好几次。

一次是在电视中看到报道，说上野的樱花已开，于是和妻子匆匆赶到上野公园，但只在向阳的樱树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几朵，稀稀拉拉，不成气候，大部分樱树的枝头，还只是一串串淡红色的花蕾，在清冷的春风中摇曳。第二次是和著名的评论家秋山骏先生及其弟子，到井之头公园赏樱，但樱花只开二分，倒是玉兰花满树如雪，香气袭人。第三次是与池田夫妇到三鹰市的神田植物园，但樱花也只是半开，尚无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遮云蔽日的绚丽灿烂。

四月四日晚，电视报道说千鸟渊樱花“满开”。樱花如时光，稍纵即逝。我与妻子在暮色中直奔千鸟渊。

千鸟渊位于东京千代田区北之丸公园的西北，与皇宫相接，是东京赏樱的名所。高大古老的樱树，围着一池碧水，在灯光的辉映下，宛若用粉红色的花朵堆起的堤坝。一些樱树的斜枝，几乎触到水面，夜风中，碧水清波，花影迷离，灯光闪烁，美轮美幻，宛若仙境。

六时许，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手提公文包的政府官员、公司职员，有结伴而来的青年男女，有外国游客，有成群结队的机关团体。西北岸的樱树丛中，有一条狭长的人行道。虽然这里竖着禁止占地赏花的标牌，但地上早已铺满各种颜色的塑料布，一些人坐着守候。人已到齐的团体，点起火锅，喝起酒来。还有一些人正忙着搬运成箱的啤酒、饮料和饭盒。来往观花的人群，只能在人行道两侧流动，排起了无头无尾的长队。日本国民是遵纪守法的，但在赏花时却是例外，禁止占地的布告，只是一纸空文。警察在樱花盛开时节，也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不听由你了。

平素，千鸟渊是野鸟的乐园，总能看到天鹅、野鸭、鸳鸯在水中游来游去，但这时一只鸟也没有，连不怕人、敢抢夺游人手中食物的凶猛野蛮的老乌鸦，也逃之夭夭，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从千鸟渊出来，看见路边神社灯火辉煌，信步走了进去。神社的庭院宽敞开阔。北侧有一排临时搭建的店铺，挂着红红绿绿的灯笼，出售各种食品、饮料，南侧是黑鸦鸦的人群，分成几个方阵，席地而坐。看样子可能是大中型机关企业公司的赏樱团，估计有近万人。歌声、笑声、讲演声、嘈杂声、烧烤食物的吱吱声，此起彼伏，像北京的春节庙会一样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有人考证赏樱源于古代宗教仪式，由樱花的繁疏和开放时间的长短判断农耕时节和收成的好坏，继而演变为王公贵族观花赏月、饮酒作乐、写诗作歌，挥毫泼墨的传统。直到江户时代，才扩展到民间，“或歌樱下，或宴松下，张幔幕，铺筵席，老少相杂，良贱相混，呼朋引类，朝午晚间，如堵如市”，变成了倾国倾城、声势浩大的全民的节日，把对美的追求、欣赏、崇尚变成一种大众性的娱乐活动。

从神社出来，余兴未尽，顺路进入丸之内公园。入口处，夹道而开的参天樱树，在璀璨的灯光下流光溢彩。经武道馆，登上与千鸟渊隔水相望的山丘。这里人少，树丛间没有安装彩灯，幽暗而宁静，樱树下有一排排座椅，一对对年轻人或窃窃私语，或相互依偎，或遥望对岸的火树银花。空气中有淡淡的花草的清香。抬头望天，满天是花，不见夜空。

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远处的樱花，变成了一团粉色的迷雾。而近处的樱花，仿佛是一片闪着迷离泪光的眼晴。这时，妻子轻轻地说，也许樱花的动人之处正是这种含泪而开的凄楚吧？我一愣，心想怎么和我想的一样，莫非眼前的灯影花海，使我们不约而同地进入了李商隐的意境：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量未知。劝君莫问芳菲节，故园风雨正凄其……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