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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芳访谈】刘兆林:既是我要写小说,又是小说要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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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徐芳 2016-04-23 08:12
摘要:不只把时代当背景,而把时代当历史演变过程中陶冶人、检验人、塑造人所无法脱离的,如同风、水、气,日、月、粮般的生活元素那样去对待,这样的作品,成就就可能大到具有“历史意义”,可称得上史诗之作了。

不屑写风景或不会写风景,这是胸襟和精神境界问题


 

徐 芳:您的很多文字,有着鲜明生动的“中国造型”,或者说被打上了深深的“历史地理烙印”,您始终致力于挖掘和褒扬生活其中的“本土性”资源及其特殊内涵?比如:写“一带一路”题材的一组散文,就写出了文化胸襟以及文化的自信;写风景风土,在我看来,您也是小说家中的好手。据说当下很多作家已经写不好自然风光了,在这方面您有何高见?


 

刘兆林:其实我没着意想过文字的“中国造型”和“历史地理烙印”这一说。经你一提示,倒真的回过一点神儿来。自己的小鼻子小眼睛所点缀的一张方型国字脸,可不就是典型的“中国造型”嘛!

 

 

我的家庭出身以及学历和经历,使我潜移默化忠忠实实地认同了中国语言文字的“象形性”和“象征性”。匆匆忙忙的一生中,我只走马看花地出过五六次国,每次最长不过半月,对外国语言没条件产生感情,自然也没交下半个外国朋友。等到改革开放国门四面八方洞开,有钱就可以“出国”或“去国”弄语言文字的“外国造型”和“历史地理烙印”时,我自己却既无条件,也无能力,因而更无此愿望了。只好一心一意在“外国造型”巨大冲击下,使自己的“中国造型”和“历史地理烙印”更鲜明生动点。

 

在“中国造型”方面,我最在意以鲁迅风格笔法打底。鲁迅先生饱读中国古典诗书,又积极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主张不读中国古书,极力倡导使用白话文。但他是遍读了中国文言古书后,再创造白话文的,所以他的白话文既精炼深刻,又生动鲜活,且尖锐幽默。所以先生少有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废话连篇的“图财害命”之作,往往精篇短制惜墨如金,寥寥数语则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其小说、散文、杂文皆如此。

 

 

而他赞赏有加、推崇备至的现代东北女作家萧红,老家呼兰与我老家巴彦,只一河之隔,清朝时曾同为一县,后来才分为两制的。所以,少年时,永远31岁的萧红便作为一颗文学种子落入我心田。她那被鲁迅先生由衷赞美的冷峻幽默“越轨的女性笔致”,至今令我孜孜以求。她笔下胸襟豪迈的东北自然风光,我从小便身临其境,至今仍历历在目。而我青少年时期每一点喜怒哀乐,无不与那春夏秋冬的自然风光血泪交加地凝在一起。至今,虽已走遍中国,但栖息地,一直没想到要离开东北地域。这里的自然风光,已是我血肉和灵魂的组成部分。

所以无论小说和散文,每一开篇,我必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那些亲人似的自然风光,几乎离开它们我就难以动笔。即使写你提到的“一带一路”游记散文,我也都不由自主地想多着几笔与各族人民相依为命的西北自然风光。大自然真的与人相依为命啊!所以那组《丝绸路上的少女》《走新疆》《在西藏想你》等等,我都把对人和自然风光的描写,同等对待。

 

即使早期纯粹写军营生活的诸多作品,我对自然风光和官兵们,都用同样深情的笔墨去认真描写。记得当年我还在写给《小说选刊》的一篇关于军旅题材小说创作谈中总结了“四味”(即“风味”“气味”“人味”“兵味”)的体会,其中的“风味”即是对“地域自然风光与风俗”的特别重视。比如《风雪撩人》《因为无雪》《黑土地》《一江黑水向东流》《雪夜童话》《士兵小夜曲》《三角形太阳》等等。即使当下生活环境中的每一株花草树木,以及小动物,在我笔下,都当亲人一样看待。我特别喜爱与巴尔扎克同时代并且齐名的法国作家让.齐奥诺的代表作《人世之歌》。书中,大自然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流,以及河流中的鱼,都和人一样,会说话,会歌唱,有喜怒哀乐。所以他描写山岗吹过的风,都带了无尽的深情。这就是为什么我无论小说或散文,也无论篇幅长短,都尽量写到自然景物,而一写到自然景物又都不由自主拟人化去写。

 

 

中国台湾的散文大家余光中先生,曾几近生气地批评过,有些作家竟不屑写风景或不会写风景,这是胸襟和精神境界问题。我深以为然。因为,是大自然恩赐人类得以生存,而不是人类恩赐大自然得以存在!人类不该对大自然忘恩负义!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难道有理由不写或写不好自然风光吗?我的人生态度:不当人上人,也不做人下人,唯愿人人平等相处;同时也信奉,人与大自然平等相依为命。所以也便像恨贪官那样,痛恨不栽一棵树却偷砍乱伐无端祸害树的人!


 

人生阅历加深,“思想之胃”消化“时鲜食材”的能力相对强了


 

徐芳:“时代背景”可能与文学艺术的成就有正相关的关系,但究竟是怎么一个关系呢?“背景上”一些事情并非当时就会有所反映吧?有些可能得经过一段时间或时期的“消化”才能反应出来吗?您又是如何处理文学题材所反映的背景与“消化”程度的关系?


 

刘兆林:文艺作品是没法不与时代相关的。即使当下人热写春秋战国时代的人物和故事,那也是当今世界与春秋时代有值得借鉴并能引发共鸣的问题了。而所谓“文学艺术成就”,我理解,应是作品当时所产生的社会效应与对读者的心灵作用,以及深远的历史影响,还有文学史地位,即具有经得住历史检验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时代背景,主要应是指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存环境。“文学是时代的晴雨表”这句名言,就说明了时代背景的重要性。但凡活人,谁不关心当下天气的阴晴、月亮的圆缺啊?而关心这些的目的,不都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吗?所以,不关心时代,也不注重了解时代背景的作家,其作品就难以取得重大艺术成就。

 

 

但光注重历史背景,不具有深刻的思想洞察力和深厚的艺术表达力,也难取得重大成就。历史性背景只是前提。不应历史之运而生,而是逆重大历史潮流而动,怎么会取得“重大成就”?即使取得了一时轰动性的影响,也会是一阵狂风卷起的一波滔天泡沫,狂风一过,泡沫也就无影无踪了。比如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些轰动一时的文学书写,对一个时代的反映,光有一个背景的衬托,是极浅表的,重要的是对其历史原因的揭示,对人心灵影响与命运变化的深入描写,才会使“历史”不仅仅是“背景”,还具有多面的“历史意义”,才会产生所谓的“正相关的关系”吧?

因为任何重大历史现象的发生,都不会是孤立的,产生的作用也不会是单一的。不只把时代当背景,而把时代当历史演变过程中陶冶人、检验人、塑造人所无法脱离的,如同风、水、气,日、月、粮般的生活元素去对待,这样的作品,成就就可能大到具有“历史意义”,可称得上史诗之作了。陈忠实的《白鹿原》就具备了史诗品格。而我等只是在意了“时代背景”而已,成就与品格上若承载不了“时代精神”的分量,就只能算时代的一丝浮光掠影罢了。

 

 

把时代只当背景轻描淡写,或过于偏激地加以功利性的浓重渲染,都不够“文学艺术”。尤其刚一发生还在进行时的历史事件,并且远无结局便迅速反映的作品,只能算报告,离文学艺术较远,往往经不住历史检验,真就只是历史背景了。其实,文化本身便是历史的投影,而这投影一旦过于人为或过于功利,必然会使那投影不够文化。因而,作为历史投影的文化(包括文学艺术),非经过一段时间沉淀,使狂热激情接近正常,让理智与热情能平等参与创作时,其作品较能经得住时间检验。我的长篇小说《绿色青春期》和长散文《父亲祭》,都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亲身经历而且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灾难记忆,折磨得自己忍不住“文革”一结束就写出来,但几次动笔都流产了,直搁置到“文革”结束十多年后重新动笔才得以写成。

 

 

有了以上消化反刍的经验,另一部长篇小说《不悔录》和中、短篇小说《啊,索伦河谷的枪声》《雪国热闹镇》《船的陆地》等写改革开放新时期生活,经过反刍消化后才动笔的几部作品,反而较顺利得以成活。这几篇拙作虽分娩成活的情况有所不同,总的却都是经过反刍消化后的结果,所以至今还可以流传(我说的只是“可以流传”)。而《特殊合金钢》《钢筋铁骨》等特别及时写新生事物的偏激急就之作,则有的直接胎死腹中,有的虽得以出生,却早已灰飞烟灭,不可以流传了!如今,随着年龄增长,人生阅历加深,“思想之胃”消化“时鲜食材”的能力相对强了,但激情已随身体老化自然相对弱了,所以我这种情况,则应当反向进行一下“慢慢消化”和“积极写作”关系的调整。


一个作家,不管他写什么,更高意义上讲,都是在写自传


 

徐芳: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格曾说:中国的巨猛发展让整个世界惊诧不已。在这个语言和社会都在急剧变化的时代,从事写作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当今的中国作家研究自己就意味着对社会的研究。一个作家既写历史又写现状,我们就可以自信地对他的国家他的语言有所了解……而您的“研究”从小说到散文,以文心去关照“人生”,这算“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吧?


 

刘兆林:是的,中国的历史和现状却都令人惊诧不已,“以文心去关照”中国的“人生”,当然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其实反过来说,以中国的“人生”去充实世界的文心,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其实这两种说法,说的是同一件美好的事,即人生和文心有同命相连的血肉关系。文学是人学。文心即文人研究人民心声之心。我曾说过,一个作家,不管他写什么,更高意义上讲,都是在写自传。即使写别人的事,古人的事,甚至外国人的事,不也是“我”写的吗?其中必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以君子之腹揣小人之心的可能,总之都是以“我”的眼光和心态在表达。我们这个正处于急剧变革的泱泱大国,不仅生活在变,语言也在变,一切都在变得新奇而鲜活。感染得“要我写,我要写,要写我”的时候,那就更是写自传了。把自己和与自己有关系的人都研究透了,也写透了,别人读了也就对自己所处时代有所了解了。所以我的重要作品多以第一人称来写,且多用自己人生经历为素材的自叙传式方法来写的。

 

 

自己就是时代的活细胞,敢把自己写进去,一定比只写别人更准确,更真实,但这更需要勇气!我的《不悔录》《父亲祭》《绿色青春期》《我啊我》《妻子请来的客人》《一次遗憾》《感谢跳舞》等等,都是这样的东西,既是我要写小说,又是小说要写我,别人读了也既了解了我的生活,也了解我所生活的时代,这不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是什么?而小说和散文,不过题材不同而已,一个可以虚构,一个必须真实,但不管虚构还是真实,所表达的情感都是真挚的。因材而裁,“为人生”而“用文心”,“因文心”而“动人心”,岂不真就是感觉最美好的事么?!


 

嘉宾介绍:刘兆林,当代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原主席兼党组书记)、省政协原常委兼文化和文史委员会副主任(现顾问)。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四百多万字,主要有长篇小说《不悔录》《雪国铁梅》《绿色青春期》;中、短篇小说集《啊,索伦河谷的枪声》《雪国热闹镇》《船的陆地》《三角形太阳》《违约公布的日记》;散文集《高窗听雪》《和鱼去散步》《父亲祭》《在西藏想你》《脚下的远方》;长篇传记《儒林怪杰——吴敬梓传》等多部。作品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冰心散文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文艺奖、中华文学基金会“庄重文文学奖”、东北文学奖、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等。享有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津贴。 

 

(嘉宾观点仅代表个人立场。本文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网络 题图来源:解放军生活 编辑邮箱:xuufang@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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