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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弄堂的居民自治 | 一顿小龙虾,辣与不辣,兼顾本地人和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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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刘雪妍 2019-05-12 10:39
摘要:里弄自治,居然从聚餐开始。

上海市虹口区金友里弄堂入口处,黑板上,不知是哪位居民写上了“邻里和睦”4个字。大家都觉得这4个字含义不错,每逢下雨粉笔字受潮,总有人悄悄把字描浓。


不过,居民王跃华刷在地上的“禁止停车”的油漆黄字,却没有人去加粗勾勒了——因为,这两年谁也没再在这片邻里休憩谈天的自制长椅旁停车。
   

仿佛是抵达了某种默契的境界一样。
   

2016年冬天,弄堂里一场无心插柳的小龙虾聚餐,拉开了社区自治的序幕。
   

聚餐作为金友里的邻里空间被保留至今。在这座超大城市里看似不可思议的邻里纽带,就这样被构建。

 


一顿小龙虾,开启

 

50斤小龙虾,是5月4日傍晚金友里弄堂聚餐的主角。


这种已经举办了十几次的弄堂聚餐,在57岁的王跃华看来毫不费力——只要在微信群里喊一声,想来的都会来。王跃华大喉咙,粗眉毛,不少邻居都服他。  


不到早上7点,居民们已做好准备:张家的沥水盆崔家的剪刀,陶家搭台王家掌勺。


剪掉小龙虾的钳子和脚只是第一步,反复冲洗干净后,45度剪掉头部,留下虾黄部位,再两侧开口,把丝状鳃剪掉——62岁的崔萍做得又快又好。

5月4日,金友里居民在准备聚餐食材。 刘雪妍 摄

 

金友里聚餐的龙虾有两个口味,辣的和不辣的。本地人口味淡,外地人能吃辣,都要兼顾,愿意来的人才会更多。


“葱油南瓜,拍黄瓜,糖番茄,盐水豆,糖藕……”王跃华的姐姐王华萍数着凉菜。众人七手八脚准备,崔萍的母亲坐在一边轮椅上打盹。崔妈妈82岁,中风十多年来都住在金友里,只有右上半身能动,可她喜欢出门晒太阳。


王华萍和崔萍下午4点开始烧龙虾,两人分别负责辣和不辣的。弄堂中间,香叶、八角、酱油、黄酒下锅后,刚开始焖煮就弥漫着十三香的气味。


崔萍不单会做小龙虾,她包粽子也包得模样好。每年端午前后,不少邻里拌好糯米、切好五花肉,请崔萍来包粽子。一包就是几千只,那几天崔萍的手上总有酱油香味。


下午5点,晚餐开始,四张长桌并在一起,铺上塑料纸,菜品和饮料摆放齐全。赴宴的二十余人年龄参差,有老人从新家赶来,也有小辈从课堂回来。
   

弄堂饭桌上,地理版图不只是金友里——王跃华的外甥女前一天还在新西兰,陶伟春的哥哥也是从美国刚回沪落地。


刘羽泓是王跃华的外甥,他只要有空,一定会来参加聚餐,“我喜欢和这里的人聊天,喜欢弄堂里放松的气氛,孩子现在在楼房里长大,都不会说上海话了……”


王跃华26岁的儿子带着女友来,食毕匆匆离开。饭饱酒酣,王跃华等四五人继续聊天,说着下一次街坊们要去他工作的长兴旅游。
   

聚餐,可以说是把远离弄堂生活的年轻人召回来的最佳模式。


年轻人大多走出去了。崔萍的儿子在一家人努力下在外买了一套不大的公寓房。崔萍说,儿子太忙,“一个月出去很多趟,最近在澳门,要是不发朋友圈我都不知道他在干啥”。崔萍的丈夫金国平开玩笑说:“我只希望他能经常唱唱<常回家看看>。”


崔萍是上世纪80年代嫁进金友里的。那时,她下班回家,总看到婆婆在弄堂里和别的老人闲聊。40年后,角色轮转,她也成了坐在弄堂闲聊的那个老人。
   

里弄聚餐乃至自治的雏形,恰是源于老年生活。


4年前的一个初夏,崔萍买了几斤小龙虾回家,见到王跃华路过,就喊着一起来吃。王悦华说几个人吃没意思,不如多喊几人。崔萍就在各个门洞喊人,王悦华则从后门跑去50米开外的菜场又买了十几斤小龙虾和一些蔬菜。


邻居们喊来了十几人,以退休老人为主,搬出自家高低不一的椅子。吃着吃着,王跃华忽然停下筷子说:“我们弄堂现在挺好的,怎么样让环境更整洁一点?”他话音一落,响起一片赞同声。


不过一周,王跃华就在弄堂发动了几位当过工匠的退休老人,敲敲打打,用闲置的木板做成简易长椅。


从那以后,老人们到弄堂休憩,不再需要从狭窄楼梯上下时还搬着椅子摇摇晃晃了。

 


小体量弄堂,大了

 

有件事,一直让崔萍觉得意外:每次弄堂聚餐,都会不胫而走成为街面上的新闻。


去买肉食,老板就按成本价卖,还主动按照菜式免费加工,亲自送货上门。卖三黄鸡的姑娘,更是每次都要备好最油亮肥嫩的两只鸡,等着里弄的人来挑。
   

平时弄堂里有些集体改造项目,大家中午来不及做饭,去隔壁生煎包店要上几客生煎包,老板硬是要请客。


后来每次聚餐,弄堂里的人都喊附近相熟的店家来吃。
   

日子久了,人们熟悉彼此口味。“崔阿姨不喜欢吃辣的,不大会吃鱼容易卡到喉咙;杜老师爱吃烧排骨……”王华萍如数家珍地报给记者听。


除了聚餐,弄堂里花样越来越多:凑齐一车人,就出发去上海周边农家乐;去外滩边散步;选个收费便宜的下午,集结一小群人去歌厅唱歌……    


两排长椅构成的公共空间,走走坐坐的人大都熟识。喝茶的老人笑着问记者年龄,然后说自己“还小,才72岁”。王跃华说:“他不是金友里的,每天都过来喝茶,他们弄堂没有椅子。”老人补一句:“也不如这边热闹。”


8岁的胡文义滑滑板车经过。崔萍介绍,这孩子从幼儿园起就住在这里,租房在此的“安徽大哥”胡庆学是他爷爷,经常帮邻里做些电工活计。每次聚餐,王跃华都要叮嘱胡大哥来参加。


金友里只有“一横一竖”,45米长、3米宽,在北外滩街道业广居委会的老弄堂里算是小体量的。不过,在整个北外滩街道,应该都找不出第二个占了3条路的弄堂。“在我这头还是东余杭路,到了王老伯(王跃华)那里就是安国路,到了靠近居委会那头,就是舟山路了。”崔萍觉得稀奇,但无论如何都是一条弄堂,“都算在一起”。


初来乍到的快递和外卖员总是发愁,看着错综复杂的电线杆和门牌号码发呆。金友里人就会主动问来者,要找谁家。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准确报出进门方式。


崔萍妈妈住在一楼的灶披间,空间狭小,每一寸都精打细算。邻居们做了好吃的菜式,会盛上满满一碗给她送去。“老太太你昨晚又起夜了3次,以后你女儿晚上睡不好病倒了谁来服侍你?”一位邻居给老人端去笋烧肉时柔声细语地说。
   

每天晚上起夜时,老人都要给住在楼上的女儿打电话,隔音不好的里弄厢房几乎有一大半人能听到,但无人抱怨。


崔妈妈在弄堂里也有贡献:老快递员白天碰到哪家没人时,就把快递直接送到崔妈妈房间,并发手机短信给快递主人——“放在老太太那里了”。


“要是早5年,你可能难以想象,就算是我和王老伯也只是熟人,算不上朋友,大家都是一起做事后才有了战斗友谊。”崔萍喊比自己年轻的王跃华为“王老伯”。这是里弄居民对王跃华的惯用称呼。他是多面手,又叫得应,虽不算老,却有权威。


“等到夏天你来这里看,藤上全是丝瓜。去年夏天我们种的是葫芦,谁做饭少了蔬菜,都可以拿。”王跃华指着头顶的丝瓜架对记者说。

   


自治的乐趣,多了
 

金友里居民曾有两个心病:一是车辆乱停,二是在弄堂后门常年矗立的几个敞开式垃圾桶。
   

弄堂虽小,可从前老是横七竖八停着不少自行车、电瓶车。金友里距离菜场大约50米,四周又被临街商铺包围,小商贩们习惯了将此地当成临时停车场。王跃华想了一招:在弄堂口立起两个铁桩子,地面漆上“禁止停车”。但这也难以杜绝车辆乱停。
   

至于垃圾桶,曾是附近里弄居民集中倾倒垃圾的地方,天气一热臭味四散。金友里居民的抱怨,直到2015年街道将垃圾桶改建成内置翻盖式,才算平息。


心病的真正消除,还是与聚餐得来的长椅有关。


居委会看到王跃华在2015年聚餐后做的长椅初级版,就想着索性升级成和公园长椅同一规格的。这个想法遭到王跃华反对:如果改为标准的公园长椅,过道则太窄,还不如自己制造,省下人工费做其他改造。


后来,弄堂入口增加了一扇黄色矮门,防止电瓶车直入。


下一步是雨棚。王跃华发起住户捐款,先给一边的长椅安上墨绿色小雨棚,居委会则仿照着在另一侧装上更大的雨棚。


有了歇脚处,居民们看到四周光秃秃的,就想摆放绿化。正好王跃华家有个亲戚在销售无土花卉的公司上班,众人就一致通过买了一批好侍弄的花卉。


人们在长椅上的时间越多越长。早晨七八点从菜场买回几包菜,放在长椅上,就有邻居帮忙择菜。中午各自午饭、午睡后,下午两三点钟,长椅上又都是人了。
   

久而久之,乱停的车辆也消失了。

4月20日早晨,金友里几位居民在安装里弄设施。 杨书源 摄


邻近弄堂的居民看着新鲜,搬来了几盆闲置在家的盆景。渐渐,作为礼物的绿植越来越多。


椅子和花草有了,弄堂里还缺一点酷暑天的风。老房到了夏天,暑气逼得人根本坐不住。大家就想在墙上装几个大吊扇。每到夏天晚饭前,众人就在地上洒水,打开电风扇一吹,和开了空调一样阴凉。


再之后,多了贴在长椅旁墙上的“浇花值班表”。由于热情的居民们一有空就给花浇水,有时一盆花一天浇了好几次,崔萍她们就做了值日表,分单双周运行,居民自愿认领轮值日子。


“金友里的改造人工费很少,居委会从街道为他们申请到的资金其实只是3万元。”业广居委会的主任俞莹说。


被改造的,说起来全是点滴琐事。专业?谈不上。变化天翻地覆?更显夸张。无非就是一群居民在社区更新项目中显现了自治理念,但这也是最为难得最宝贵的。
    


“看样学样的”,来了


最先坐不住的,是金友里隔壁弄堂益丰里。听说金友里居民“又出去农家乐”,益丰里有人向俞莹提出,也要动手改造弄堂。


在业广居委会,益丰里算是最宽敞的一条弄堂,但仿佛并没有为益丰里带来除了晾晒被子以外的其他便利。


不久后,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副教授李晴和学生走进老城厢做调研,遇到了正在里弄的俞莹。在李晴夸赞金友里的民间智慧时,俞莹赶紧发出邀请:隔壁的益丰里,还是改造的处女地。


李晴爽快答应带着学生免费为益丰里改造。“我接下任务的出发点,就是从居民参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完成一件作品。在这个过程中,设计师作为社区改造的引导者。”


改造从2018年初正式开始,第一步就是和益丰里居民的“现场工作坊”。晚饭后是弄堂里人最齐的,一喊“开会”,居民们就拿着小凳子出来。李晴支起黑板介绍改造方案。


原本李晴团队准备在墙上做些悬挂式盆栽,但居民摇头,因为弄堂里没有养花的好手。最后的装饰方案变成在墙上涂鸦,图案则尊重每面墙对应的住户。


姚师傅说他喜欢“茶壶一类古色古香的东西”,大学生们就在他家旁的墙面上画了葡萄藤架,架子上长出的却是茶壶。姚师傅仰着头看得起劲。
   

李晴带领的几位留学生对里弄生活最是好奇,他们一边作画一边听居民拉家常,有时错过晚饭,各家各户就会端出自家小菜给留学生吃,餐桌就是家门前的洗漱台。


那段时间,益丰里一位擅长绘画的独居老人,请缨帮助大学生们一起在墙上勾线画画。


墙上的画初见雏形,众人发现那位独居老人放在外面的绘画工具柜实在破旧,就在柜外涂上好看的白、蓝两色祥云图案,柜子也顺理成章成了弄堂的装饰物。毕竟,邻居都知道老人住的是一个连身子都直不起的阁楼,也就无人怪他占用公共空间。
   

益丰里要安装雨棚时资金不够,居民自发组织捐款数千元。一位居民指着雨棚说:“我们这里的雨棚更大,还是透明的,是金友里的升级版。”


如果说,益丰里的改造算是2.0版本,那连着益丰里的另一个弄堂三一里是另一番天地。三一里最大优势在于住宅楼前有一块开阔的院子。这块场地,在李晴他们的计划里可以设计成体验式菜园,但俞莹觉得不可行,“按照里弄人的生活习惯,很快菜就会被人拔光……”


最后,院落的改造方案落在一个旧式里弄改造的专业团队头上。他们平整了水泥地,换上公共运动器械,还装上新的公共厕所和垃圾间。


里弄改造方式各不相同。而落脚点,终究在于公共空间,在于社区活力,在于身为主体的居民们是否满意。   

 


未来的里弄,待续

 

俞莹一提起旧式里弄改造的话题,就难免提及王跃华。“王叔叔式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


去年年初,街道办了一场新年表彰会,业广居委会的干部上台还原金友里改造全程。58岁的陶陶饰演“金友里改造第一人”王跃华。他和记者扯着嗓门学了一句,“好的,没关系,我来!”这是王跃华在弄堂里说得最多的话。
   

陶陶既是金友里住户,也是居委会成员。金友里的花需要添置,居民就坐在长椅上喊陶陶:花不够了,能找居委再申请几盆吗?不久,弄堂里就多了几盆红掌、夜来香和发财树。


俞莹记得,居委会曾为益丰里在网上采购了一批古色古香的凳子,希望居民放在门前。没过一周,俞莹发现居民都把好椅子拿进家里,门前摆的还是那几把破椅子。一位居民认真解释:如果把好椅子拿出去,很快就会有外面的人顺手牵羊;我们先收好椅子,等弄堂来客人了再拿出来。俞莹顿时觉得无可辩驳。


李晴在益丰里也有遗憾,原本设计方案中有彩色晾衣杆,但居民们想法很多:万一晾衣杆被别的弄堂拿走怎么办?应该每个弄堂设计同一种颜色的晾衣杆……


“聚餐是邻里关系通过公共活动改善后自然而然的结果。如果里弄关系没到那么融洽的一步,也是难以模仿的。”李晴说。


金友里的改造没有停下,王跃华最近又邀请李晴去弄堂看看,“有些我们关心的设施,看看有什么更优化的改造方案”。

金友里的居民午后在弄堂里聊天。 杨书源 摄

 

实际上,即使是被视为“样板”的金友里居民,也还有自己的忧虑。


记者去了金友里好几趟,每次都在长椅上坐坐。熟络之后,有位阿姨边洗衣服边对记者嘀咕:如果改造的名气大了,是不是弄堂就要维持现状了?


“人是在有了比较以后才会感觉不满足。”崔萍一家现在租下二楼邻居的房子做成主卧。她觉得眼下的日子也不错。


记者告别金友里那天,正好遇上同济大学一批学生。学生们吃着零食走在弄堂里,他们说:这次的课程设计,是在假设弄堂居民已经搬走的前提下展开进一步规划。


虽说只是假设,崔萍仍有些兴奋,她自言自语:“对呀,慢慢等不着急,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刘雪妍 摄 图片编辑:徐佳敏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5月4日晚金友里居民的聚餐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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