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把鼠标划到第三百多条“你妈死了”时，褚汉辰终于有些恼了。　

现实生活中，26岁的他是南京医科大学的一名研究生。在网络世界，他是一个拥有40多万粉丝的擅长文化娱乐话题的大V，拥有超出普通人的影响力，但他偏偏得罪了一群更有影响力的人。　　　　

今年7月，吴亦凡粉丝和虎扑网友在网上展开激烈交锋，起因是一条疑似造假的吴亦凡唱歌走调的音频。事件发酵到吴亦凡本人写了一支反击的歌曲《Skr》，虎扑也用官方微博回应。　　　

褚汉辰忍不住在微博发牢骚：“我拜托粉丝们别扯什么吴亦凡对hiphop贡献有多大了，他为什么能带流量？为什么有资源？还不是你们捧出来的吗？”很快，他的微博“爆”了：他被各种人@，隔空喊话“出来死全家”，私信几百条全是辱骂。　　　　

他意识到，“饭圈”（粉丝圈子的简称）对自己出手了——这种近年依靠社交网络快速集结的年轻粉丝群体人数众多，仿佛一支自发的军队，在各大平台为“爱豆”（(idol的谐音，意指偶像）冲锋陷阵，不断刷新流量纪录，成为网络舆论场中不可忽视的力量。不管是谁的饭圈，信条都基本一致：抵制一切不利于爱豆的内容。　　　　

和很多人一样，褚汉辰起初也对粉丝之间“撕来撕去”感到莫名其妙，现在已见怪不怪。他发现，饭圈的崛起，并非如许多粉丝所言，只是因为对偶像“爱的驱使”；真正让粉丝集结并沉沦的，也许正是“饭圈”这个组织本身。　　

当“撕”成为日常

拿真名玩社交网络，大概是褚汉辰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因为写了几篇批评“小鲜肉”现象的文章，他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火”了：个人信息被“人肉”，照片也被制成遗照到处散播。　　　

“说实话，现在‘喷’我的太多，我都弄不清是谁的粉丝了。”褚汉辰哭笑不得。几天前，他又发了一篇关于SNH48组合某成员丑闻的文章，再次引来粉丝围攻。　　　　

他觉得自己还算理性，尽量不把这类“无聊的事情”放在心上，但也有忍无可忍时。他在微博发过父亲的照片，被好事者挖出来，放到各种热门话题下面。他很气愤：“我只是说谁戏演得不好或歌唱得难听，可从没这样攻击过谁的家人。”　　　　

即使如此，他也从不对骂，一般只是删除评论、拉黑对方，最多回一句“你冷静三天好吧”。

“因为你永远骂不过不理智的人。”他相信自己过两天就会被遗忘，会有新的被讨伐目标代替自己，“没有人会很长情地不停骂你，但如果你持续不断回复，那他们就会一直咬着不放。”　　　　

褚汉辰说，混饭圈须谨慎，批评偶像有风险，偶像越红，风险越高。

匿名成了饭圈人士行走江湖的护身符。19岁的西安男生梁鹏倔强地说自己“头比较铁，扛得住骂”。高二时，他在网上偶然看到SNH48组合的公演视频，喜欢上了这群青春靓丽的女生。他关注了组合和一些成员的微博，连加70多个QQ群，开启饭圈生涯。　　　

这个组合成员众多，有的粉丝喜欢集体，有的只喜欢其中几位或一位。即使成员之间关系不错，粉丝之间也可能是“对家”。梁鹏自认在网上是“话痨”，又心直口快，这导致他经常收到带有攻击性的消息。对此他一律拉黑，“说得特别难听的，就回复‘垃圾，再见’”。

去年，他在知乎某个问题下方，质疑了其中一位成员的总选票数真实性。其粉丝立刻反驳，双方你来我往，起初措辞还算文明，很快就互相骂脏话。对方是个资历颇深的“粉丝大佬”，拉动一大批同伴来举报梁鹏。梁鹏不甘示弱，以牙还牙，但因为他之前跟另一批人“撕”过，故被知乎网永久禁言，而对方则被禁言一年。梁鹏至今为失去那个获得过几千点赞的账号惋惜。　　

他总结过“撕”的原因，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怕仅仅是偶像出席活动时所站位置稍微靠后，都会被过度解读。他很无奈：“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没有争斗。”　　　　

更为过分的“撕”，会给对家开“黑站”，内容全是所谓“黑历史”，即使是年仅十几岁的当红小生也未能幸免，某男星的黑站甚至发展到了定期出版实体刊物的地步。　　　　

遭遇职业“黑子”，脾气再好的粉丝也不免丧失理智。成都女孩倪星曾在鹿晗饭圈3年。她在现实生活中从不与人吵架，也一直觉得“撕”本身“很low（意指低级）”，无奈偶像总是被黑，不得不站出来帮忙，也给对家造黑图，“干了平生最疯狂的事”。　　　　

像另一个国度

梁鹏刚入圈的时候，看群里的人聊天，仿佛来到另一个国度。　　

“比如xswl、zqsg、xfxy、gnps，看不懂什么意思。”几分钟后他就掌握了精髓——无非是些词汇的汉语拼音首字母。以上几个词“翻译”后，分别是“笑死我了”“真情实感”“腥风血雨”和“关你屁事”。他纳闷为何大家不好好说话，可也只能学着使用。

掌握“行话”是融入的第一步。管理员向梁鹏叮嘱规矩：在群里不允许讨论该偶像之外的任何明星。如违反规定，就会被管理员警告一次，再犯则禁言，三次则踢出群。　　　　

“‘属性’是饭圈最看重的特质。”倪星所在的“唯圈”，特指饭圈中最忠诚的群体。　　　　

当年为了追鹿晗，她在高二时专门注册了微博，加入粉丝群，里面清一色是女生，年龄从小学生到大学生不等。大家把偶像称为“正主”，默认粉丝不可以同时喜欢2个及以上偶像。

属性不明是唯圈最大的禁忌。一个圈外人要进入唯圈，圈内成员会严格审查其微博的头像、昵称、简介和所发内容。如果一个浑水摸鱼进了圈的人被扒出喜欢别的明星，例如曾给其他明星点过赞，或是称赞过一句谁的歌不错，唯圈就会毫不留情将此人“开除”。“唯圈是最辛苦的，因为最经常‘撕’。”倪星感慨，她很喜欢的一位“粉丝大佬”，由于被扒出也喜欢另一明星，遭到集体声讨，最后微博账号作废。　

除此，在饭圈生存还必须劳动。成熟的饭圈分工明确：“数据组”负责给偶像微博“抡博”，让转、评、赞的数据更好看；“打投组”负责让各类榜单的偶像名次冲得更高；“前线”在机场、活动拍照，再发布到网上；“反黑”则负责控制评论和举报对爱豆不利的内容。　　　　

作为饭圈“小透明”（意指无足轻重的人），倪晶没有太多余钱去大量购买偶像代言的产品，便专心做数据。和大多饭圈人士一样，她在微博和QQ有十几个小号，“抡博”专用。在去年鹿晗和某女星的一场饭圈纷争中，她主动参与其中。那段时间，她几乎花费所有课余时间去搜集所有负面评论，刷出的微博约70%都是举报链接。当举报达到一定数量，新浪会将微博限流或直接删除，“跨圈执法”的目的就达到了。　　　　

后来，她还自学了视频剪辑和图片编辑，尝试制作小视频向路人“安利”（意指宣传）。她所在的圈子里，每个人各司其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这一切都无报酬。　　　　

倪星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就是曾参与将偶像3次送上吉尼斯世界纪录：2014年8月，鹿晗一条微博获得超过千万的评论，创造“最多评论的博文”纪录；2015年，该条微博共获得一亿多条评论，刷新纪录；到了2016年，鹿饭们头戴1700多个鹿角亮到规定时间，完爆挑战目标人数351人。　　　

这些都是传统造星行业所无法想象的。褚汉辰在初中时加入过某歌友会，但众人支持偶像的方式顶多是囤几张专辑、看几场演唱会，而现今饭圈运作之高效、精密、专业，均让他惊叹。他把饭圈比喻为国度，不同分工的饭圈小组则好似各职能部门，皆为偶像事业帝国版图的具体打造者，他们如此惊人的执行力，“基本原则就是爱”。

有钱人的游戏

实际上，饭圈并非新鲜事物。百年前，京剧票友自发组成的“名角社”，就和当今饭圈如出一辙——梅兰芳的追随者叫“梅社”，尚小云的叫“尚党”，筱翠花的取名“翠花党”。结社者往往都是社会名流。　

时过境迁。在日韩文化的影响下，中国的粉丝组织衍生出了新的形态。社交媒体替代曾经的独立网站，粉丝们的交流平台变成了微博和大大小小的QQ、微信群。而要成为饭圈中的领导者，两点仍缺一不可：一要有钱，二要有闲。　　　

梁鹏从未到上海参与现场应援，只从黄牛那里买过一本限量版纪念册，但他结识了不少“饭头”（意指饭圈的管理者），有人自掏腰包跟随偶像当空中飞人，出现在每场演出和活动的最前排；有人在总决选时一次买几百张投票券；有人承包应援会上粉丝所需的荧光棒、鲜花，召集粉丝筹备活动所花的钱也可凭发票找自己报销。　　　　

而大多数像梁鹏这样尚未经济独立的学生，几乎不花钱、也无精力跟活动，是只能在网上看演出的“小透明”，却被财大气粗的粉丝鄙视，看作饭圈“底层”。　

13岁的男生朱浩很讨厌这个标签，认为这是对普通粉丝的道德绑架：“我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父母的，我没有脸面拿他们的血汗钱去追星。难道非得化身印钞机，才有资格踏进这个圈子？”他喜欢某个韩国男子团体，但经常在网上看到类似于“不集资不打榜不投票就不是粉丝”的言论。他很不解：“追星本来只是个茶余饭后的乐趣，怎么就被上升到了‘粉丝义务’？”　　

梁鹏感觉，商业逻辑下的饭圈迟早会让粉丝组织变味。有的饭头三天两头在群里宣布“挂人”（意指公开批评某人），用微博抽奖的方法鼓励转发，理由只是某个“小透明”态度不佳顶撞了他，而因为事不关己，“挂人”帖的转发人数并不少。“大家现在都不敢畅所欲言，只能‘捧大佬’。”他说，“没办法，谁有钱谁就硬气。”　　　　

更多“挂人”帖的背后，则是利益的争夺。近年，饭圈大佬卷钱跑路的事件时有发生，而因为集资本身就不合法，粉丝维权难度极大。梁鹏所在的QQ群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大堆的催集资链接，但据他了解，大部分项目都是糊涂账，饭头从未公开过资金流向，不少人甚至已将饭圈当成捞钱捷径。　

为偶像集资的做法也源于日韩。韩国粉丝喜欢为偶像集资买昂贵礼物，日本则是集资将偶像捧上排行榜的高位。到了中国，这两种风气都被“发扬光大”。去年，有粉丝在给TF家族练习生的信件中直接放入银行卡，而今年SNH48组合的年度总决选中，三甲的票数折合成现金，都在千万级别。　

有的饭头更加厉害，可以花钱买到偶像的私人行程。这种在国外被称为“私生饭”的行径在国内越发常见，有些已突破法律边界。倪晶认识一个饭头，竟在朋友圈公开售卖爱豆的游戏账号，她既愤慨又无奈，因为“总有人会买”。　　

过自己的人生

去年，倪晶实在受不了饭圈的戾气，决定脱圈，“圈地自萌”（意指独自追星）。　　　　

现在她的微博再也看不到前任爱豆鹿晗的影子，清一色换成一位16岁新晋偶像，简介里清楚写着自己的属性——“女友粉”（指将自己视为男明星女友的粉丝）。说起新爱豆，她的语气掩饰不住宠溺：“第一次看到他，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这是她8年以来追的第4个明星了。她承认把追星当成爱好，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缓解自己的抑郁情绪。她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男友，而新任爱豆很符合标准，尽管她心里明白，“女友粉”只是嘴上说说。如今她只想安静地喜欢那个遥不可及的人。至于对鹿晗脱粉的原因，她说和饭圈带来的心理阴影有很大关系。

就在本月初，另一场持续已久的饭圈骂战也扩散为舆情事件。一位男演员的粉丝在网上称：献血会传染艾滋病，自己献血时没有体检。随后，该演员的官方粉丝团转发微博，暗讽另一位参与献血的男演员。10月6日，警方辟谣，并依法将该网友行政拘留七日。10月7日，该演员的官方粉丝团转发该网友的公开道歉信，承认此人原为运营团队中的工作人员。　　

深谙饭圈规则的褚汉辰向记者“科普”：两位男演员共同出演多部影视剧，饭圈内有人把他们看作CP（意为关系好的搭档），也有人认为是对家。“对家的粉丝互黑很普遍，但用官方账号转发就太傻了，这次可能是管理员忘记切到自己的小号。”他猜测。　

梁鹏也不再卷入各种纷争，只在关系不错的饭头邀请下，偶尔帮忙做海报。他开始像自己曾被劝告的那样，在网上忠告新入坑的粉丝们远离饭圈，反复唠叨“别把追星当成事业，做好自己最重要”。　　　　

最近，褚汉辰对娱乐圈的关心也不如从前了，他正忙着准备申请读博。他感觉许多人和事都日渐变得“饭圈化”，不止“小鲜肉”有饭圈，老一辈的表演艺术家也有。他认为，其实偶像在很多人心中不过是个“数据库”，而非真实个体，这个数据库里承载的是关于美好、成功的幻想，只因普通人在现实中难以得到。　　

这让他想起几年前经历的一次饭圈争吵。两群人为了维护各自观点，开始在网上发图，晒自己买过的唱片、门票和周边产品。这种行为叫“上胸”，就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爱粉。按照饭圈规则，谁拥有的东西更稀罕，就更有话语权。　

褚汉辰也兴致勃勃地翻箱倒柜，想为自家队伍贡献力量，但找着找着，他瞥见纪念册封面上，偶像站在东京巨蛋舞台上的身影。　　　

“当时就觉得，他的人生多出众、多闪耀、多成功啊。而我呢，我在做什么？以维护一个比我厉害那么多的人的名义，和同样喜欢他的人结成所谓‘饭圈’，浪费着自己的人生。为了开心吗？那我此刻开心吗？”他说，那一刻晃了神。　

最后，他没有拍那张照片，也没有参与那次争吵。他想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注：梁鹏、倪晶、朱浩均为化名）